第二年,秦將章邯在定陶大敗楚軍。
項梁不幸戰(zhàn)死。
四月,正是多雨的季節(jié)。
消息傳回楚地那天下著綿薄小雨,阿虞聽見他問那個此時正跪在下方、污濁覆面的將士,“為何半個月了才來稟報?”項籍的聲音毫無波瀾。
甚至,聽不出一絲悲喜。
那將士朝他叩首下去,將頭顱伏在冰涼的地磚上,沒有再起來,他道:“項將軍戰(zhàn)死后,敵軍士氣高漲,我軍將士好不容易才突圍出來……如今只有不過五千余人生還......”說道最后,那將士的聲音竟哽咽起來。
要知道,此次項梁帶兵就有數(shù)萬人,逃回士兵不過一半爾。
“下去吧?!?p> 過了許久,那名將士才聽見坐在上位傳來的聲音,愣了片刻,反應(yīng)過來后他猛然抬頭,一下又一下地朝著項籍磕頭,他咬著牙,聲音凄厲:“還請少將軍為武信君做主!”
項籍卻是看也沒看他,徑直步入了后堂。
還在磕頭的將士很快便被門口的侍衛(wèi)給拖了下去。
阿虞急急朝項籍遠(yuǎn)去的方向追去,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個將士,他明顯磕得很用力,白玉地面上已經(jīng)沾染上了血跡,加上他一身狼狽的模樣,簡直好不可憐。
她冷冷地收回目光,步子卻漸漸慢了下來。
后院里是一片竹林。
那抹挺拔的身影正直挺挺地跪在那。
阿虞還未走近,便聽他開了口,嗓音嘶啞:“別過來?!?p> 她依言停了步伐,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干澀的唇。
良久,她以為他就這么打算跪個黑天白夜的時候,他又開了口,“阿虞?!?p> “嗯?!彼⒅暮竽X勺,視線又落在他用來束發(fā)的玉冠上。
以前項籍還只是個落魄小子的時候,是沒有這樣的物什來束發(fā)的,都是她用舊衣服裁剪的布條幫他束發(fā)。
“叔父沒了...”他哽著聲,“你便是我唯一的親人了。”像是要將所有的不快釋放出來一樣,他竟像個小孩一樣放聲大哭起來。
這半年來,他隨著項梁一起經(jīng)歷過不少戰(zhàn)爭。鮮血的浸染,風(fēng)霜的磨礪不僅讓他的面容硬朗起來,以往的那些吊兒郎當(dāng)也盡數(shù)收斂。可現(xiàn)在......
阿虞蹙了眉,轉(zhuǎn)身離去。
四月的雨總是猝不及防地落下,阿虞本想拿了東西就趕緊去找那個哭得跟什么似的大男孩,可突然地窗邊的雨傾盆而下,把她給嚇了一跳,她急忙拿起立在小幾邊的油紙傘,打開沖進(jìn)了雨幕。
她還沒來得及走到竹林邊,就猛然地被一股氣息大力地箍住。
“我以為你走了......”他的聲音低而沉,卻頓時讓阿虞的心像被狠狠攥住了的一樣,發(fā)疼得厲害。
她又下意識地抿了一下唇,安慰他:“不會的,我不會走的?!?p> 項籍早已弱冠,這半年來身體跟柳樹抽條似地長,她一手努力地為他撐傘,一只手又拎著一壺酒,實在是難受得緊。將下巴埋在她肩膀上的人終于察覺了不對勁,雙手將她手里的東西都攬過來了。
阿虞揉了揉手腕,仔細(xì)地打量了他一番,發(fā)現(xiàn)他只是眼里多了許多紅血絲,并無其他異樣,這才放下心來。
兩人尋了個園子,項籍沒找石凳落座,徑直靠著柱子滑坐下來,伸直了一條腿。他拎起酒壺,灌了一口,道:“叔父若還在,估摸著又要訓(xùn)我了?!卑⒂菘戳怂谎郏退黄鹱?。以前項籍向來放蕩不拘小節(jié),本來項梁盼他文武雙全,卻不希望他只做一介武夫。為將太難,戰(zhàn)場上刀劍無眼,稍有不慎便會丟掉性命。可惜不遂他愿,項籍是個難得的將才。倘若他只是想當(dāng)將軍也便罷了,可偏偏項籍是個有野心的。半年來,項籍被磨煉得愈發(fā)沉穩(wěn),項梁也漸漸地放寬了心。
飲盡最后一口酒,那銅制的酒壺被他隨手一丟,酒壺便順著臺階骨碌碌地滾下去,隱沒在茂密的草叢里,突然驚得一只野貓嘶叫了一聲,一下子就躥了出去,跑得沒影了。
阿虞愣愣地看著野貓?zhí)幼叩纳碛?,抬頭看著項籍。
他早已站起來了,緊抿的薄唇看不出神色。倏地,一只骨節(jié)分明的大手伸至她面前,他輕輕道:“走罷。”
阿虞拽著他的手起身,感受到了他指腹上的薄繭。
再抬頭時,才發(fā)現(xiàn)雨不知何時停了。
天也已經(jīng)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