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如泥濘、如沼澤的沉默,從邊邊角角滲出,淹沒了整間小屋。
孟浩想輕輕喊出一聲“媽”,卻被游走在空氣中的無形之手,捂住了嘴。
“秀娟!秀娟!”
突然,一頭兇猛的野獸,踐踏著大地,沖入了客廳。然而,定睛一看,來者竟是一個人。
“這是什么東西?”
啪!
孟慶國將一張被他攥皺的白色信封,狠狠地摔在了餐桌上。
孟母打了一個激靈,堆在一塊的排骨肉,差點沒像雪崩似地滾落出盤子的邊緣。
望著孟慶國那雙兇狠的目光,孟母先是慢慢吞吞把菜放在了桌上,然后兩只手不安分地在圍裙上來回擦拭,雖然她的手上沒有一點污漬。
“信啊……”她幾近抽泣地說道。
“信?!”
砰!
孟慶國二話不說,一巴掌扇在了孟母的臉上,瘦削的中年婦女,就像一株長在懸崖峭壁上的枯黃老樹,被一陣疾風(fēng)瞬間吹垮。
“你再跟我說說?這到底是不是信!”孟慶國低下頭,伸出粗短的手指,戳著膠著的空氣,質(zhì)問道。
“千真萬確!千真萬確!”孟母一邊捂著紅腫的臉頰,一邊哭求道:“慶國!你相信我啊!慶國!”
“咱家沒什么親戚朋友,誰會來信?可別說!這是給他小子的錄用信!”
聞言,孟母眼睛一亮,她稍稍收斂哭腔,不顧臉頰的腫痛,強行擠出一點點笑容。
這個笑容,即臃腫,又做作。
但他們仨,都不在意。
“市一中,你知道的吧?那個年年出狀元的市一中呀!他門校長,相中了咱家兒子!哎喲~知道咱家兒子選擇回來工作后,甭提有多開心了!這不,錄用信都寄到這了。”
“真的?”
孟慶國摸著粗糙的下巴,恐怖的目光有了些許緩和。但,中間的顧慮,沒有減輕。
“那你為什么不早說?”
“這不是想給你們一個驚喜嗎?”
“驚喜?”孟慶國冷笑道:“呵,那你可真夠會挑時間??!”
“老了,腦袋也不中用了?!泵夏钢桓腋胶偷匦Φ?。
“哼,我就信你一次,這是錄用信!而不是你幫這小子胡扯出的求職信!”
說罷,孟慶國抓起桌上的白色信件,砸到了孟母的臉上。
“不一起吃飯嗎?”
孟母一邊拾起信件,一邊連忙起身詢問道。她也不想如此,但更怕自己一時的“冷漠”,為自己招致新的傷害。
“喝酒。錢?”
原來孟慶國是沒錢了,才從外面回到家里。
“有。在這兒。”
說著,孟母從兜里摸處了一塊布囊。
孟慶國不等她做出下步動作,一把搶走了全部。
“哼。”
臨走前,孟慶國不忘給他兒子送上一記白眼,然后才摔門而出。
擾亂寂靜的野獸,終于消失了。
孟浩緊繃的心弦,多少松緩了些,但在面對到臉頰通紅、眼淚直落的母親時,在心間泛起的漣漪,又是另一種不同的滋味。
“你……你沒事吧?”
猶豫片刻,孟浩從口舌中,強行擠出了這么一句不三不四的話。
就連他自己在說完后,也是懊悔不已。
孟母吸了吸鼻子,搖著頭道:“趁熱吃?!?p> “好……”
孟浩欲言又止,遂一言不發(fā)地坐在了餐桌前,埋頭吃著飯菜,如同一位初來乍到的客人,言行拘謹(jǐn)卻不會引起任何磨擦。
隨著時間的推移,孟浩逐漸享受起這樣的感覺。
“我吃好了……”
孟浩擱下碗筷,將目光轉(zhuǎn)向擺在所有菜品一旁的信件上。這封信件,像是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孟浩越是注視著它,心里越是燥熱難耐。
這可是一封錄用信啊!
有了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他就能搬離這個家,到時,他還需要看著父親的臭臉,母親的苦臉,日日痛苦地熬過去嗎?
“你最好現(xiàn)在就拿著這封信,去一趟宏光中學(xué)?!?p> “什……什么?”
頓時,晴空萬里的天空,被層層忽然襲來的烏云,遮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
“不是!不是是市一中嗎?”
“你沒有考證,公立的很難進去?!?p> “可是錄用……”
“騙他的?!泵夏敢贿厞A菜,一邊冷笑了一下。
“那怎么會是宏光……”
孟浩毫不掩飾地表達了嫌棄之意,而這一點,卻觸動到了孟母極為敏感的神經(jīng)。
砰!
她將筷子猛地拍在了桌上,痛哭著、悲愴著,吼聲震耳欲聾。
“你這頭白眼狼!我供你吃!供你喝!結(jié)果呢?你拿什么回報你母親的!”
“還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人家就算學(xué)歷不如你!好歹工作都有一份,有的還身兼數(shù)職!而你呢!你母親的老臉都給你丟盡了!”
“你這四年時間,都是拿去喂豬吃了嗎!”
“我告訴你!這份工作,你愛去不去!不去!我現(xiàn)在就可以撕掉它!”
猙獰的面龐、飛濺的吐沫星子、聲嘶力竭的咆哮,在今天之前,孟浩難以將它們與自己的母親相結(jié)合,而如今,他還未做好心理準(zhǔn)備,就已突兀地撞見了。
“我去!我去!”
孟浩被嚇得不輕,一句辯解之詞也不敢多說,拿起信件,跨了兩三個大步,飛也似的倉皇逃出。
……
宏光中學(xué),是一所私立學(xué)校。
與大多數(shù)人一樣,在孟浩的思想里,私立總不如公立。無論是教學(xué)質(zhì)量,還是學(xué)習(xí)氛圍……
孟浩心里也是極為不甘,心想:自己好歹也是名牌大學(xué)的應(yīng)屆畢業(yè)生,怎會落得今天這般田地?
站在歐式風(fēng)格的高聳大門前,孟浩遲遲不愿邁步,甚至還起了轉(zhuǎn)身離開的念頭。
好巧不巧,一位正在巡邏的保安,以為此人行跡可疑,便晃悠著警棍,向大門靠近。
此時,孟浩與他只隔著一扇宛若雕刻品的漆黑鐵門。
“喂,你干什么呢?”
保安昂起下巴,頗有氣勢地質(zhì)問道。
孟浩猶豫了,他在留與去之間,做著掙扎。
“你手里的東西是什么?”
眼見對方表情古怪,保安轉(zhuǎn)而問起了那封信。
孟浩繼續(xù)一言不發(fā),深沉得有點可怕,那雙逐漸冰冷的瞳孔中,正不斷釋放出刺人的光芒。
光芒,源于孟浩心中的傲氣。
他瞧不起這所學(xué)校,連同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