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良苦用心
千廝門有甕城，甕門西向，隔江正對著江北廳城的保定門。
嘉陵江兩岸的糧棉全在此卸貨入倉，都已經(jīng)中午了，扛包的腳夫依然絡(luò)繹不絕。不曉得是包沒打好，還是前面那個腳夫干活不細(xì)心，一大包棉花又撒得滿街巷全是，氣得貨主在后頭跺腳叫罵，正應(yīng)了那句童謠：千廝門，花包子，白雪如銀。
段經(jīng)承早見怪不怪，送走大足縣太爺?shù)摹白胰恕保ㄖh留在府城的長隨，類似于駐市辦主任），揣著剛收的銀子，關(guān)上院門快步回到堂屋，喊老伴和二閨女琴兒出來接著說正事。
段徐氏平日里不敢頂撞段經(jīng)承，但今天卻要說幾句，回頭看了看滿面愁容的二閨女，鼓足勇氣嘟囔道：“老爺，那韓四窮得叮當(dāng)響，雖說有爹娘卻跟沒有爹娘似的，真是要啥沒啥，把琴兒許給他，這不是把琴兒往火坑里推嗎？”
“你曉得個啥，他現(xiàn)在窮不等于將來也窮?！倍谓?jīng)承把剛收的碎銀往桌上一擱，端起茶碗道：“不是跟你們說過嗎，他馬上就要去京城投供，等補上缺做上官還會缺銀子？別人我不曉得，他韓四我是曉得的，不光是縣衙的清書，平時也給府衙道署幫閑，衙門里的這些規(guī)矩沒他不曉得的。論做官，那些個進士、舉人比他差遠(yuǎn)了。”
段徐氏追問道：“可萬一這個缺補不上呢？”
“這有啥好擔(dān)心的，補不上就回來接著做書吏唄。”段經(jīng)承喝了口茶，放下茶碗指指桌上裝有碎銀的錢袋：“他在城里混這么些年，縣衙府衙和道署的書吏衙役哪個不認(rèn)得，找個差使還不是一句話的事?！?p> “我還是覺得不合適?！?p> “有啥不合適的？”
“都到這份上了你還瞞我，早上媒婆一走我就出去打聽了，他不光窮還欠一屁股債，聽說欠人家?guī)浊?！做書吏是能管張嘴，他再有能耐也只能養(yǎng)活家，可欠的那幾千兩銀子咋還？這不是把琴兒往火坑里推是啥？”
“婦人之見！”段經(jīng)承拍案而起，指著老伴氣呼呼地說：“就你樣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能打聽到啥？這么說吧，韓家是欠了走馬崗?fù)d當(dāng)幾千兩銀子，但那是他叔韓玉財死前欠下的，跟他韓四沒啥關(guān)系！”
“可外面人都說是他欠的，他要還?！?p> “外面那些人曉得啥，你也不想想我段吉慶是做啥的！債是韓玉財為了做‘帶肚子師爺’欠下的，韓四念韓玉財?shù)酿B(yǎng)育之恩，答應(yīng)幫著還這筆債。還得上自然好，要是實在還不上，那冤有頭債有主，當(dāng)時誰借的就讓同興當(dāng)找誰去，所以說到底跟韓四沒啥關(guān)系。”
段經(jīng)承頓了頓，接著道：“俗話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從韓四愿意幫韓玉財那個短命鬼還債上就能看出韓四的為人。你也不想想，琴兒不光是你閨女，也是我的骨肉，我能把她往火坑里推？我寧可把琴兒許給窮雖窮點但重情重義的韓四，也不會把琴兒許給那些個為人不耿直、做事不敞亮的龜兒子！”
“韓四都窮成那樣了，光耿直有啥用?！倍涡焓先滩蛔∴止镜?。
“說你是婦人之見還不信，韓四真要是有你說得那么窮，能攢下銀子替自個兒先捐出身再捐官？我段吉慶這些年除了任禾那個龜兒子，看人從來沒看走眼過，我看韓四肯定能補上缺做上官！”
事關(guān)二閨女的終身，盡管曉得說了也沒用但段徐氏還是說道：“老爺，你以前不也經(jīng)常說做官沒那么容易，又是拋家棄子，又是背井離鄉(xiāng)的，都說少不入川老不出蜀，天曉得他走那么遠(yuǎn)會不會出啥事?！?p> “斗大的字不識一籮筐，還跟我咬文嚼字！”段吉慶被搞得啼笑皆非，竟忍不住解釋道：“少不入川老不出蜀說得是我們四川乃天府之國，乃溫柔之鄉(xiāng)。好吃好喝好山好水女娃子還好看。少年當(dāng)胸懷天下，若早年入川，若意志不堅難免流連忘返，樂不思?xì)w，如此則一生平淡，難成大事。”
“我一個婦道人家不懂沒啥，我只曉得把琴兒許給他不合適！”
段吉慶心想這婆娘真是鉆錢眼里去了，緊盯女兒問：“琴兒，你咋說？”
琴兒見過韓秀峰，覺得韓秀峰是個好后生，卻從未想過要嫁給韓秀峰那個窮光蛋，事實上直到此刻仍對任舉人念念不忘，一心想做舉人老爺?shù)姆蛉?，可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只能哽咽地說：“爹，我聽你和娘的?！?p> “男大當(dāng)婚女大當(dāng)嫁，這有啥不好意思的，說清楚，到底是聽爹的還是聽你娘的？”
“聽……聽……聽爹的?！?p> “這就對了嘛，你是爹的掌上明珠，爹咋也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段吉慶滿意地點點頭，轉(zhuǎn)身嘆道：“其實我非要把琴兒許給韓四，不光是看韓四為人耿直敞亮，也是為了這個家著想。不曉得上輩子造了啥孽，生了細(xì)娃子這個瓜娃子。創(chuàng)業(yè)容易守業(yè)難，別說念書他念不出個名堂，恐怕連這點家業(yè)他將來也守不住?！?p> 一提到老三，段徐氏不敢再吱聲，生了個沒出息的兒子，她總覺得虧欠段家，愧對段家的列祖列宗。
段吉慶一連嘆了幾口氣，接著道：“韓四家兄弟四個，韓四打小就跟韓玉財來城里討生活。據(jù)我所知，這些年他沒少接濟家里。他那三個哥哥也懂事，他爹他娘幾乎用不著他管。把琴兒許給他，幫他和琴兒在城里安個家，這就跟招他入贅沒啥兩樣。
他又是個耿直敞亮的娃，我們在他要啥沒啥窮得叮當(dāng)響的時候把琴兒許給他，還幫他在城里置個家，這就是雪中送炭！人心都是肉長的，他能不領(lǐng)這個情，他能不感這個恩？所以結(jié)這門親也能了卻我們一樁心思，有韓四幫照看著，不用再擔(dān)心細(xì)娃子將來會咋樣?！?p> 段徐氏這來意識到段吉慶的良苦用心，想到念書念成書呆子的兒子，不禁回頭道：“琴兒，娘曉得你不情愿，可是為了你弟，為了這個家只能委屈你了。再說韓四除了窮點其他都挺好的，就跟你爹說的，為人耿直敞亮，要模樣還有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