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遷自述出名發(fā)跡之事,令孫儒臣聽了頗有種‘人命天定而不可違’的感覺——誰知道何時有這個王爺要派人來丘陽縣這等小地界來收畫?又誰知道這仆人偏就要買些當時不值錢的字畫來包了那些名家字畫送去?又有誰能知道這做了包袱紙、不值錢的字畫偏偏可了王爺?shù)男乃迹?p> 孫儒臣聽柳遷講完,當下便問道:“師兄,說到這里學生卻是不明就里了?!?p> “哦?你有何不懂,說來看我可能為你解釋解釋?!?p> “你方才認可了家父所說‘命有緣法、人可自修’,如今自敘曾經(jīng)發(fā)跡之事,卻又令人聽起來像是機緣湊巧,如此說來,人之自修,究竟是修的什么?”
“哈哈哈……”柳遷大笑道:“你聽故事只聽其表,卻不知其難,你且說來:我此前醉生夢死之際,為何卻無人來買我的字畫拿去做包袱紙?”
“這……恐怕是時運不濟?!?p> “非也,非也?!绷w搖一搖頭,按著兩根手指說道:“你且聽說:若我筆法不夠精妙、畫工流于凡俗,那王爺所見甚廣,并非肉眼凡胎之輩,如何可能看得上我的畫作?縱使萬中無一的運氣令他見了我的畫,也只不過是當做草紙送去燒火了罷。”
“因此說,這人之發(fā)跡,或是人為,或是天意,二者必不可少其一,否則便不得長久:若是我投機湊巧成了名,后來所作日益粗略,將本身水平表露無遺了,也就不會再有人看得上我的畫作;若是我只下苦力而不尋門道,不知把握機緣,縱使畫比前朝名家,若是無人知道,也只落得個‘無用’?!?p> 孫儒臣聽到這里,自覺仿佛有些撥云見日的感覺,雖然還有些懵懂,卻又不愿掃了柳遷的興致,便點頭稱是,由他繼續(xù)發(fā)表議論。
柳遷走到幾個燈臺旁使針挑明了燈,自去書架中翻了一會,捧出一卷紙來攤在地上,緩緩展開來。孫儒臣借著燈光仔細探看,見是用行書寫作的一副《短歌行》殘篇: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p> 與此前柳遷所寫行草給人以放蕩灑脫之感不同,這一篇行書頗覺得寫作之人運筆處處如有阻礙一般,收鋒藏鋒皆是點到為止,筆跡厚重、力透紙背,似有為人所拘束而不能自由,以致苦痛不能伸張、憂郁不得釋懷之感。
雖然家中父親一生作畫寫字,但孫儒臣畢竟年方一十五歲,又且對字畫興趣不大,因此也看不太懂這副字中意思,只覺得相比于之前的狂草而言頗具章法,而且謹慎方正,但儒臣畢竟礙于年紀,不知其中就里,因此也不說什么,只等柳遷開口。
柳遷自抱雙臂站在那里久久地看著這副字,過了約有一刻鐘,才開口道:“師弟,你可看出這副字中意味了?”
已經(jīng)被柳遷問到臉上,孫儒臣也不好意思說不懂,只得硬著頭皮假裝認真揣摩的模樣看了一會,答道:“學生不太懂的書法,只覺得這一副比起之前師兄所寫之字顯得頗為拘謹受挫,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感覺。”
孫儒臣本來就是不懂裝懂,將心中一些朦朧的感覺強行說出來,又加了些文字色彩,不想柳遷聽了卻連連點頭道:“正是此意!”
柳遷繞著這副字踱來踱去,以手指著紙上一筆一劃說道:“彼時我心中已是非常苦悶,在現(xiàn)實之中又處處碰壁,因此痛苦悲戚,卻又無人可訴,本欲以草書寫就,不想剛剛落筆,腦海中便浮現(xiàn)出從小到大事無巨細皆被家父所控,一幕幕如同過眼云煙一般飄而不散,縈繞眼前,因此十分拘束,運筆之時處處受阻,心中靈氣阻凝不行,因此將一副本應靈躍縹緲的草書寫成了一副行書?!?p> 柳遷指著最后一句‘憂從中來,不可斷絕’說道:“寫到這里,我卻覺得胸中如茅塞頓開,阻塞之感頓無,再看這副字,仿佛將一切不隨人愿之事悉數(shù)傾吐而出。此時心神清明,欲要再寫卻又沒什么情緒可運,因此便斷在這里,寫成了一副殘篇。”
“原來如此……”孫儒臣依然聽不明白,但還是裝作理解透徹的樣子,以防柳遷再就此事侃侃而談——儒臣此時見父親不在,自己又和初次見面之人在地窖中交談,頗為不安,因此歸心似箭,并不想將這次對話再延長多久。
但柳遷顯然興味正濃,并不管孫儒臣作何反應,他都按著自己的思路講下去:“這一首歌乃是前人所做《短歌行》,其以慷慨為歌,悲時傷逝,通篇皆有山巔阻斷、瀑流凝絕之感,然而我未寫的那幾句卻如天降星辰,擊碎崖壁、化冰為水一般,令此歌頓時化悲戚為慷慨,化哀怨為激昂,實乃石破天驚之筆”說到這里,柳遷忍不住自嘲道:“只是我當時看不透徹,因此不如他這般豪邁,寫不出這幾句來便將情感用盡,果然前人所著得以流傳至今,真?zhèn)€兒是字字珠璣、天成文章,我等凡夫俗子不可復寫。”
說到這里,柳遷吟詠這歌所余部分道: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p> 吟誦完這首歌,柳遷沉浸在歌中情緒難以自拔,竟自言自語道:“哈哈哈……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好一個周公吐哺!”
聽柳遷吟誦完這一首歌,孫儒臣自覺有些激昂的感覺,遺憾未曾拜讀這一篇著作,在地窖之中回音響亮重復又聽不真切,因此儒臣心里如隔靴搔癢一般難耐,但又礙著早日歸家的念頭不便再問,只得站在那里強行忍著,不發(fā)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