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位校領導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教務主任站起身來,在包間里來回地走著。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然后又走到窗前,向外望了一眼,可外面依然沒有動靜。
“你說這個老趙,電話都撥出去好幾個了,只說一會兒到,這都十二點半了!”教務主任點了一支煙,抽了起來,“照我說就該去醫(yī)院,余老師出院是天大的喜事,咱們怎么可以在這里苦等呢?”
“李主任,你別著急嘛!再等一等,興許一會兒就到了!”副校長起身,將他拉回到座位上。
李主任解釋道:“不是我著急,我是擔心!”
“你擔心什么?”
“那份協(xié)議啊,我覺得醫(yī)院是不可能簽字的。余老師可是癌癥晚期,就這樣同意他返校工作,實在太冒險了!”
在前天的全體教職工會議上,他當場就否決了趙廣德的提議。
“那你覺得誰可以代替余老師?”校長突然開口問他。
“可是……”
李主任還想往下說,卻被校長打斷道:“李主任,咱們的辦校宗旨是以人為本,這個人不單是指學生,還包括教職人員。余老師的病情究竟如何,暫時還不好說,簽這份協(xié)議也是上面要求的。更何況余老師的為人,咱們也都一清二楚,不順著他點,萬一有個好歹,也是學校的不是了。”
李主任不再吱聲。
包間外面忽然響起一陣腳步聲,緊接著大家看到余詩文夫婦緩緩而入。
“讓各位領導久等了,是我余詩文的不是了!”
幾位領導站了起來,余詩文在妻子的攙扶下走了進來,又向大家說道:“大家坐?。 比缓蠛痛蠹乙灰晃帐?,表達感謝。
“余老師,怎么就你和嫂子,老趙他們一家呢?”李主任問道。
“我們坐車先過來了,他們一會兒就到!”余詩文被校長拉著,坐在了身旁。
“病情怎么樣?”校長握著他的手問道。
“好多了?!?p> 見他氣色不錯,又接著說道:“那就好,二十一班有你這個主心骨在,我就放心了!”
“校長,您客氣了!真是謝謝大家,我余詩文在這里,謝謝大家了!”余詩文聽校長如此說,又站了起來。
趙廣德一行人到地方以后,只見夏影和余夢秋正在飯店門口站著,趙廣德問道:“秋秋,你爸呢?”
“在樓上呢!”
“好的,那咱們進去吧!”
韓梅城將單車鎖好以后,把車鑰匙遞給了夏影,突然有些犯了難:“趙老師,我……”
“怎么了?”
“我就不進去了吧!”
“還沒吃飯吧?”趙廣德問他,他點了點頭,“剛才就聽到你肚子叫了,行了,別杵在這了,一起進去吧!”
“哥哥,走吧!”
趙俊雅扯著他的衣角,韓梅城只得跟著大家進去了。到了二樓,只見包間上寫著“吉祥”二字。
“就是這里了!”
趙廣德領著大家進了包間。
此時余詩文正和校長坐在一起聊天,見他們來了,笑道:“真是說曹操,曹操就到!”
趙廣德抱歉道:“真是對不住了!”向大家介紹了自己的學生和夏影,又對他們說:“你們倆別拘束了,趕緊坐下來吧!”
幾位校領導在北面靠窗的位置坐著,余詩文和校長坐在一起。韓梅城有些不踏實地坐在夏影旁邊,趙廣德坐在他的右手邊。
趙俊雅嚷著要和秋姐姐坐在一起,呂靜萍給她騰出了位子,又聽她叫嚷著:“怎么還不上菜,我餓了!我餓!”
趙廣德笑道:“那咱們上菜吧!服務員,可以上菜了!”
“好的?!?p> 緊接著一道道菜被端了上來。
趙廣德依次給幾位領導倒?jié)M了酒,突然拔高了嗓門:“首先,這第一杯酒,我要敬幾位領導,感謝你們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過來。詩文不能飲酒,我替詩文在此謝過了。”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幾位校領導說著“客氣了”,也跟著一起舉杯。
“今天這桌酒席,一是慶祝詩文出院,以及我們二十一班奪得此次軍訓匯演的頭名。這是一個好的開始,我和詩文定不負諸位領導所托,為學校再創(chuàng)輝煌。”
又聽他接著說:“這幾個月來,大家心里都很復雜。我老趙更是天天燒香拜佛,祈禱詩文的病情能夠好起來。得神明保佑,今天詩文出院了,我擺這桌酒席,其實是有件喜事想向大家宣布,希望大家能幫我做個見證!”
包間里安靜了下來,大家都豎起耳朵聽著,不知他要宣布什么喜事。
趙廣德瞅著余夢秋說道:“秋秋,你過來!”夏影將椅子往前挪了挪,余夢秋擠了過去,站在韓梅城的旁邊。
趙廣德將手搭在余夢秋的肩膀上,“詩文的女兒,秋秋,大家都見過。是咱北城一中的學生,更是一位品學兼優(yōu)的好學生。年輕的時候,我和詩文有過約定,秋秋考進咱北城一中,我老趙就認她做干女兒!在此當著大家的面,借著詩文出院,我和靜萍正式收秋秋為干女兒!”大家熱烈地鼓起了掌。
“好事好事,果然好事成雙??!”李主任感慨著,摘下金絲眼鏡,拿紙巾擦了擦眼角。
“詩文,嫂子,你們就放心吧,以后秋秋有我和靜萍照顧,我們會待她如親生女兒一般。”
余詩文站起來,眼角噙著淚水,“老趙,有你和靜萍在,我放心,就算我不……不在了,心也安了?!?p> 聽他如此說,大家心里都有幾分難受。
“好端端的,怎么又難過起來了,大家見笑了?!辈亮瞬裂劢牵謬诟琅畠旱?,“秋秋,去給你干爸干媽敬茶!”
余夢秋倒了半盞茶,端給了趙廣德,大聲喊道:“干爸,請喝茶!”
“我的好女兒!”趙廣德伸手接過來,喝了一口,從公文包里取出一支鋼筆,“今天匆忙,也沒準備什么好的見面禮。這支鋼筆是我特別定制的,跟了我差不多十年了,秋秋,送給你吧!”
“謝謝干爸!”
拿在手里仔細地瞧了瞧,只見筆帽上精雕細刻著小篆“夢秋”二字,又走到呂靜萍旁邊,喊了一聲:“干媽,請喝茶!”
“好,好!”呂靜萍熱淚盈眶,將戴著的玉佩取了下來,“這是咱家祖?zhèn)鞯?,總共有兩塊,小雅帶了一塊,這塊留給你吧!”
“靜萍,這也太貴重了!”余夢秋的母親給女兒使了眼色。
余夢秋會意,并沒有收,“嫂子,咱們以后都是一家人了,還分什么你我!”
“是啊,秋秋,收起來吧!”
趙俊雅取出脖子上的玉佩,是一塊青玉,向大家炫耀著:“我和姐姐的是一對!”
“來,我給你戴上!”
余夢秋只得低下了頭,呂靜萍將玉佩戴在了她的脖子上。韓梅城凝望著她紅潤的臉龐,這塊青玉墜落在蝴蝶叢中,一時竟看得呆住了,感覺衣服上的兩只蝴蝶,又翩翩起舞了起來。
認干親儀式結束以后,大家又鼓起了掌。
“大家都動筷子吧,飯菜都涼了!”
大家推杯換盞,吃吃喝喝了起來。
“看來我們是不虛此行啊,老趙又攤了個好女兒?!崩钪魅芜叧赃呎f。
校長更是激動地說道:“真是喜事連連啊!我再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今年咱們學校的大學升學率超過了四中,高居全縣第一,就算排在市里,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你們功不可沒??!來,這杯酒,我敬你們!”
大家都站了起來,共同慶祝著。
校長又瞅了韓梅城一眼,“小伙子,你要努力啊,為咱們學校爭光!”
“一定!”
“你叫什么名字來著?”
“韓梅城!”
“姓韓?”校長默默地在嘴里念叨了一句,“可是住在北河東面的韓家村。”
“你去過我們那兒?”
“去過,一轉眼都十多年了!”大家落座以后,校長又給大家講道,“這個韓家村可是出了名的戰(zhàn)士村,村子里的青年男女都以當兵為耀,尤其是一位叫做韓百歲的老人,更是把參軍入伍,當作自己的家風,膝下的兒女多在部隊里鍛煉過!”
大家聽得嘖嘖稱奇。
韓梅城開口道:“校長,您認識我的祖父?”
“你說什么,韓百歲老人是你的什么?”校長的心情突然激動起來。
“是我爺爺!”
“你是韓百歲老人的孫子!”校長仔細打量著他,見他略有些清瘦,問道,“他老人家身體可還好?”
“挺好的,我爺爺硬朗著呢!”
“那就好,今年該有八十多歲了吧!”
“八十五歲?!?p> “真是高壽??!”校長還想往下問,見他眼睛里滿是好奇,笑著說,“其實,算起來咱們還是一家人呢!”
聽他說完,大家眼睛里都充滿了好奇,心想兩個人并不同姓,怎么能算是一家人,難道也認了干親不成?
北城一中的校長名叫吳秉清,在校任職十多年了。九十年代初期,調到北城一中以后,從教務主任開始做起,又當了幾年副校長。
知天命之年,經校委會一致表決通過,正式擔任北城一中校長一職。如今已經過了七個年頭。
奮斗了一輩子,眼看就要到退休的年齡,真有些割舍不下。并不是說他貪戀校長的權位,而是北城一中的大小事務,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
有一些重要的決策還沒有實施,他怎么能放心就這么離開呢?然而還有三年就要退休了。
他想在這最后的三年,把規(guī)劃好的教學大樓育才樓建好,還有學校北面的圖書館,以及教職工宿舍,學生宿舍,這些都是他急著想要去完成的。到那時,當這一屆學生畢業(yè),他也可以光榮地卸任了。
初任職校長的那幾年,北城一中年年都被四中壓了一頭。他心中甚是不服,便想方設法擴大師資隊伍。
提高教師待遇,積極引進各學科的優(yōu)秀人才,更是帶領著學校的骨干,到湖北黃岡中學等名校實地考察。切身感受到名校不同的學習氛圍,不斷改進教學方案。
推行一系列改革措施后,與名校間的差距也越來越小。而今年更是得到了回報,他們打了一場漂亮的翻身仗,不僅迎頭趕了上來,而且把四中牢牢地踩在腳底下。
北城一中早已經是市級示范中學,如今又有了新的目標。他想要在這最后的幾年里,再加一把勁,爭取拿到省級示范中學的稱號,也算為自己的教學生涯畫上圓滿的句號。
余詩文和趙廣德,都是他特別器重的兩位教師。余詩文是高級教師,趙廣德已經榮升為特級教師。每每有意提拔兩人到教務處工作,助自己一臂之力,可兩人卻不甚樂意。
比起端起架子做領導,他們更愿意奮戰(zhàn)在第一線。他們覺得帶班更有成就,更值得為之奮斗。于是,便不了了之。
吳秉清的父親,——吳勛,一生功勛卓著,是一名杰出的革命戰(zhàn)士。出生于二十世紀初期,距離晚清政府垮臺還有兩年。
至于韓梅城的祖父,——韓百歲,則是一名再普通不過的木匠,出生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比他小了整整十歲。
怎么看兩個人都是八竿子打不著,可是抗戰(zhàn)爆發(fā)以后,兩個人卻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更結為至交好友。
故事還要從那面旗幟講起,而在前面提到的,被韓百歲救起的游擊隊長,其實就是吳勛。
韓百歲一直將吳勛贈給他的那面旗幟,掛在祖屋父母的靈位前。旗幟上染著革命先烈和父母兄弟的鮮血,又豈能忘卻?
時時教導著子輩們,和平來之不易,韓家的好男兒,就應當扛槍上戰(zhàn)場,就算犧牲也要首當其沖,為了國家以及民族大義更是義不容辭。
而韓家歷來的傳統(tǒng)就是,——“長大當兵,保家衛(wèi)國?!?p> 建國以后,吳勛功成身退,回到北城居住。作為北城的英雄人物,抗戰(zhàn)紀念館,北城歷史博物館,都有介紹他英雄事跡的章節(jié)。
而北城著名的炮兵基地,則是在他的親自指導下建立起來的,為祖國輸送了一批又一批的炮兵人才。
吳勛一生有五個孩子,三個兒子兩個女兒。大兒子吳國清犧牲在抗戰(zhàn)時期,二兒子吳志清轉到北城一中讀書時,剛好十六歲。
他清楚地記得,那一年北城一中正好要重建。便號召北城所有的能工巧匠,都能參與到重建中來。為了國家的教育大計,貢獻自己的一份力量,重建這座毀于戰(zhàn)火的老學校。
韓百歲便在這項偉大的工程里,擔任木匠師傅一職。而那時,他剛好三十而立。
在重建隊伍中,吳勛第一眼就認出了他,高喊著:“韓老弟,真的是你!”
韓百歲停下手里的木匠活,大喜道:“您是吳大哥!”
吳勛緊緊握住韓百歲的手,久別重逢,彼此熱淚盈眶。兩個人情同手足一般,時常聚在一起閑話家常。
韓百歲也已經有了兩個孩子,五弟韓守歲,和吳勛的二兒子年紀相當,也在北城一中讀書,兩家人的聯(lián)絡漸漸多了起來,吳勛便和韓百歲結拜成為了生死兄弟。至于吳志清和韓守歲之間,因是同窗好友,故背后仍以兄弟相稱。
韓百歲對義兄說:“等孩子們大了,也要送他們當兵去!”
吳勛便說:“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盡管開口!”
而韓家的幾個孩子能夠去當兵,也多虧了他的幫助。其中就包括韓百歲的孫子韓家城。
韓家城中學沒有讀完,便輟學在家,跟著祖父學了一段時間的木匠活。年滿十八歲以后,韓百歲問他想不想去當兵,他點了點頭。父親韓建邦是個地道的莊稼人,沒有念過什么書,只知道和土地打交道。他可不想一輩子像父親這樣。
而韓百歲也嫌他這個孩子資質不夠,有些愚笨,形象又太過憨厚,反倒擔心他到了部隊吃不了苦,或者被人欺負,便不再勉強他。如今韓家城愿意替父當兵,也算遂了他的愿。只是學歷不夠,少不得再去麻煩自己的義兄。
那一年,香港回歸已經一周年了,吳勛卻患了一場重病。韓百歲帶著孫兒趕去醫(yī)院探望,義兄舌頭打了結,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畢竟已屆八十八歲高齡。醫(yī)生說他患上了中風,可能熬不過這個冬天了。
“義兄!……”
韓百歲佝僂著身子,露出滿面的滄桑。
“韓大叔,我爸恐怕……”吳秉清守在病床前,“您有什么話,就對我說吧!”
韓家城攙扶著爺爺站起來,韓百歲開口道:“秉清,是為我這孫兒的事,我想讓他明年開春去當兵,可是聽說現(xiàn)在當兵還需要什么學歷,可他打小就不喜歡學習,所以……”
“韓大叔,您放心吧!我爸交代過了,以后韓家的事,就是我們吳家的事。您的恩情,我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
吳勛睜開了眼睛,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兒子。吳秉清是他的小兒子,甚是疼愛,也是唯一能給他送終的人。
“家城,叫大哥,你大哥是咱北城一中的校長。”
“大哥!”
“好弟弟!韓大叔,您就放心吧,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當晚吳勛便辭世了,他走得很安詳。追悼會是在炮兵基地舉辦的,韓百歲整個家族幾十口人都去參加了。
后來在他的幫助下,韓家城如愿以償。檢驗合格以后,他身穿軍裝,在祖屋那面旗幟下磕了頭,整個韓家村敲鑼打鼓,為他送行。服兵役以后,被分到西北軍區(qū),當上了一名守衛(wèi)祖國邊防的戰(zhàn)士。
回憶起這段往事,吳秉清不勝感慨。父親過世以后,他不知為何兩家人的走動漸漸少了。如今,韓大叔的孫子考進了北城一中,他竟然都不知道。
可見這些年真是太不像話,確實忽視了韓大叔一家。而父親在遺囑里明明交代過自己,要盡全力去幫助他們一家,而這幾年韓大叔確實也不曾來找過自己。
又兼學校里的事務繁雜,他還真騰不出時間來。想著將來一定要去一趟韓家村,親自拜望他老人家。
吳秉清瞅著眼前的少年,繼續(xù)說道:“論起輩分來,你應該喊我一聲伯父!”
韓梅城甚是不解。
吳勛的追悼會,他也去了,可是他年紀尚小,只顧著貪玩,繞著炮兵基地跑來跑去,對著飛機坦克大炮,和幾個小孩子在靈堂前又蹦又跳,被他的一位堂兄狠狠數(shù)落了一番,才算老實了。
“你的祖父和我父親可是至交好友呢!”
“您是說吳老爺爺!”
韓梅城有些不敢相信,以前聽爺爺談起這段往事,總感覺像是聽評書一般。
可眼下吳老爺爺?shù)膬鹤?,北城一中的校長,就站在他的面前,又怎能不欣喜若狂,于是喊了聲:“吳伯伯好!”
吳秉清笑著對大家說:“這一回,我也認了親嘍!”大家全都站起來,鼓起了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