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雨之夜越加深邃時,猴兒卻睡不著,他在屋里踱來踱去,聽著早已睡著的李蘑菇打起輕鼾,也未有半絲困意,望著清冷的四壁白墻,心中也平靜不下來,厚重的窗欞前,油燈飄忽不定,就像他的心,怎么也安穩(wěn)不了。
屋中有些昏黃,但更多的則是幽暗,當(dāng)夜的月,幾似圓盤,便將窗外的樹影勾勒的分明,枯枝仿佛一條條從地獄里伸出的手臂,攀在窗上,隨時,它們好似都會從你這里拿走什么,那般可怖。
猴兒在暗夜中,不禁將幾柄貼身家伙重新擺放,他把蜃樓劍緊緊靠在身邊,又撫了撫腰中的麒麟短劍,忽而,他眼前被什么東西晃了下,抬頭去看,便是油燈的火光,映著幾案上的那面銅鏡,鏡面便釋放出略微耀眼的光芒。
他起身走到鏡前,將它拿在手里,借著微弱的燈光,仔細去看鏡中那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面龐,眼前雖還是那張清瘦的面容,但沒了瓜皮扣在頭上,卻換了偏分的半長碎發(fā)遮著兩鬢,仿佛鏡中人并不是自己,而是另一張扣在臉上的面具。
當(dāng)初上了綠鯉號,楚卓風(fēng)便開始叫猴兒蓄發(fā),半月后,樂小顛就變了模樣,羅先生又給他剪了幾回,才變成現(xiàn)下這般模樣。
從村里出來后,人世就變得越發(fā)詭異,到處都充滿著欺騙和偽裝,直到有一天都忘了自己到底是什么樣子,仿佛活成了另外一個人。
猴兒輕輕撥開衣襟,當(dāng)他看見身上的玄火紋時,舒了口氣,轉(zhuǎn)眼,則瞥見鏡中映出的那個包袱。
他放下鏡子,回身走過去,輕輕打開床鋪上的布包,看著里面放著的游學(xué)呈子和楚卓風(fēng)換給他的天朝銀票、碎銀,還有那個名喚‘候滇’的假路引。
猴兒真?zhèn)€想不通了,明明自己費盡力氣才拿到學(xué)宮的十分,明明自己那么愛芽芽,明明自己那么憧憬天朝的美好,可如今,怎么變成了這樣,自己竟似偷渡般進入了天朝國境。
忽然,他感覺有些累了,真的身心俱疲,他倒在床上,翻看著女孩送給他的各種小玩意兒,最后,猴兒抱住那身屬于芽芽的、卻被虞笑塵丟在福林素齋地上的學(xué)宮常服,猴小子緊緊的抱著它,輕輕闔上了眼睛。
一夜風(fēng)雨過后,第二天是個晴天,太陽格外融暖,將整個玄瀑城換了色彩,使它變得有些肅穆、安詳。
小顛換了平常百姓的粗糙毛皮衣裝,他和李蘑菇一起,被木賀狼帶著,便往玄瀑城的西北方走去,也許是天氣好的緣故,街上的人們不像頭日里那般,叫人看了覺著死寂寡言。
大街小巷中,百姓臉上露出淡淡微笑,似都在想著好事,三人由城東出來,上了南北向的寬綽大街,見得兩面樓閣高低有秩,屋瓦凈潔,雖是初春時節(jié),草木都未生發(fā),但樹木在金暖的陽光之下,也有股勃然而發(fā)的氣勢。
一座城池,因氣象的變化而改頭換面,這也讓猴兒開了眼,此時,道路兩邊的小吃店鋪販賣著早點,熱氣騰騰的包子、餃子、面湯賣得正好,攤桌前,食客吃完,鼓腹謳歌者不在少數(shù)。
小顛沒見過魔都泰封的氣派,不過想來,怕也就是天朝玄瀑城這般模樣了。
高高的城墻讓人心安而又好奇,心安的是城中靜逸安然,好奇的是城外的荒蕪和危險;典麗規(guī)制的飛檐斗拱,沉穩(wěn)的暗色清漆木柱,支撐著高閣抑或小館,雖沒有赫都那般的塔樓,但這種古樸的風(fēng)致,讓人覺得更有味道;
城中蜿蜒的小巷、通達的大街,仿佛江河匯聚著小溪,串聯(lián)著千家萬戶;玄瀑城的百姓悠閑而有些慵懶,配著口中呼出的白氣,口音亦有些深沉。
或許是見過了赫都的繁華、或許是心情繁雜,猴兒走在玄瀑城中,沒了早先那些流連的目光,也沒了澎湃的情切,此時,這幽靜深沉的城邑正合他的心境,在外人眼中,真瞅不出他是個外鄉(xiāng)人,而李蘑菇裝作猴兒的跟班,不多說話、不多觀瞧,他那憨蠢的樣子卻也不那么矚目。
過了南北向的大街,見過了街北盡頭的黑頂宮城,小顛感嘆過這座北武王的王宮后,轉(zhuǎn)而往西走時,道邊路口的一根表木,引起了猴小子們的注意,只見那上面并排寫著‘旃帛斜街’‘虎林書院’,表木后面是個不大的黑檀木牌樓,匾額上面所書‘旌旗常勝’四字,雄渾高逸,便是北武王賞賜給勁山候的嘉許。
猴兒看著‘虎林書院’四字有些發(fā)呆,想起這便是芽芽舊日所讀所居之地,心里不禁翻江倒海。
此時,不等猴小子再多發(fā)呆,木賀狼伸手一指里街,便走了進去,入得斜街,別有洞天,街內(nèi)兩旁梧桐林立,店家做的買賣也比外面大街上的精致高雅了許多,由街口至內(nèi)里所設(shè)乃是賣香料香胰的、賣布匹衣衫皮貨的、賣珠寶首飾的、賣茶葉茶具的、賣細點心的,最后才是那家賣文房四寶的翰文館。
可奇怪的是,街里的六成店鋪都關(guān)門大吉,不再營市,只有稀稀落落幾家還有人招呼生意,叫人不解其因。
三人走過一干店鋪,最后,站在翰文館門前,便往街巷更深處眺望,只見得虎林書院坐落在斜街最深處,和這處筆墨買賣隔著間神廟,書院門前松柏常青,門樓高聳巍峨,很有些氣派,因是右廟左學(xué),所以初一、十五,附近百姓會來燒香,如今恰不逢時,所以這條斜街內(nèi)清靜的很。
踏足進了館閣大門,木賀狼來到柜前,將一個錦面長匣放在年輕掌柜的面前,道:
“你定的刀。”
掌柜見了喜笑顏開,開匣驗刀,之后謝道:
“木兄,多謝、多謝,早拿到這刀,我也能早點兒睡個好覺,城里城外鬧完這幾回怪事,現(xiàn)下手里沒個頂用的兵刃,真是別活了,嘿嘿…哎,木兄,這兩位是你家新來的下手師傅?”
賀狼搖頭笑笑,并未回他的話,忽道:
“聽說你現(xiàn)下缺個火頭工?”
“可不是,前些天,聾爺爺回鄉(xiāng)養(yǎng)老了,現(xiàn)下燒火的都是我自己,可給我累得不輕,那幾個丫頭還特別挑剔,地龍的火只要燒得不好了,就撅嘴給我看?!?p> “你也是活該,非弄個破結(jié)社,哄孩子玩兒?!?p> “哎,我這也是想娶個媳婦嘛,我也不容易的?!?p> 聞聽這年輕、俏皮的小掌柜說起娶媳婦的事,猴兒深有感觸,不禁嘆笑幾聲,那小掌柜見狀,撓頭沖著小顛傻笑幾聲,又回頭去和木賀狼說話:
“木兄,我倒是不擔(dān)心火頭工的事情,說好幫我請保駕的坐池子,可有推薦的人選?”
刀劍鋪的大掌柜回頭一努嘴,道:
“就這倆,本家?guī)熼T推介來的坐池師傅,不僅會燒火,功夫還不錯,就住你這里,正好給你當(dāng)門神?!?p> 那小哥聽說如此,略一頓,忽然笑著請道:
“在下魏東,今年十九,是這間小店的老板,不知二位兄弟怎么稱呼?”
小顛話也不多,匆匆抱拳,指著自己和李蘑菇道:“候滇…李大磨,我十七、他十六?!?p> “嗯,好,我這也是小本經(jīng)營,保我的駕,管吃管住,月銀二兩可好?”
猴兒聞聽,覺著能管吃住,還有二兩銀子拿,也不錯了,便點了點頭。木賀狼聞聽卻撇了撇嘴,甩閑話道:
“保你這條命,月銀二兩,哼!你夠會講價的,走了?!?p> 說完,賀狼匆匆離去,只留了小顛、蘑菇對著這個玩味十足的年輕老板。魏東倒是大方,先與了二人各十兩銀子,之后拉著他倆轉(zhuǎn)了轉(zhuǎn)翰文館的前后院。
這處宅院并不大,是個三進小院,前面大堂是買賣場子,撩開錢柜后面的棉簾子,走上五級木格臺階,便進入間暖洋洋的大屋。
屋中光照明亮,東側(cè)墻下是一趟三尺寬的小道,通著前堂后院,小道右側(cè)是墻,左側(cè)則是個寬大的地臺,地臺乃是柚木鋪成,臺上鋪有羊毛氈毯,可席地而坐,臺下又有純銅的地龍鋪造,冬日燒水灌入其間,整個屋子都是溫暖如春。
猴小子們進了這屋,脫了鞋,走上地臺小坐飲茶,不禁都拽了拽衣襟,有些冒汗。
猴兒細觀,只見這屋中陳設(shè)很有意思,西側(cè)靠窗墻下,擺著一排木偶,個頭都有二尺高,面相精致,構(gòu)造精巧,木偶都身著華麗衣衫,細瞧去,那衣物并不都是天朝人打扮,還有許多都是魔國樣式的衣裝。
更有意思的是,屋中衣架上掛著許多魔國樣式的女孩衣裙,架旁的多寶格中,放著許多魔國樣式的跟高船鞋,俱是尖頭、細跟的造法,妖冶異常,在這天朝小館中很是扎眼,小顛和李蘑菇見狀不禁一愣。
魏東見他倆不解,只是笑道:
“哎,兩位別是和魔國有仇吧,我這一屋子的魔國玩意兒,可是勾起兄弟的舊事來了?”
樂小顛搖了搖頭,回道:
“還好,我殺的魔國人也不少,倒是他們和我有仇了。”
小掌柜的聞聽一愣,忽又道:
“真人不露相,佩服、佩服,其實天朝與魔國本是同宗,該是親友勝似仇敵,唉,在下一直很喜歡魔國風(fēng)物,我喜歡那女孩也喜愛魔國玩意兒和衣裝,所以我就投其所好咯!弄了這個魔衣社,后來,唉,兩國交惡,漸行漸遠,我也不敢叫魔衣社了,就定造這些木偶,偶爾演些木偶戲,這里就改叫‘烏飛戲社’了?!?p> 此時,蘑菇溜溜達達跟屋里轉(zhuǎn)了一圈,忽問道:
“東家,您這是因為什么,要請坐池子啊?我瞅這前后也沒什么可搶劫的金銀啊?!?p> 魏東聞聽笑笑,嘖舌道:
“大磨,你可不知,‘旃帛斜街’西面挨著勁山候的莊園,‘虎林書院’邊上不是有個漢白玉的小牌樓嘛,過去往里走,就是了?!?p> 猴兒不解道:
“沒懂?!?p> 小掌柜解釋道:
“來時,你們該是見了,這條街里買賣家十去六、七,那是因為近日來,圍繞著勁山候莊園的附近,夜中突然有妖獸出沒,殺傷了數(shù)人,一時間,風(fēng)聲鶴唳,大家頂不住這兇殘勢頭,都跑了?!?p> 小顛聞聽不禁托腮,思慮著什么,忽而他又擔(dān)心起芽芽,便就愣在了當(dāng)場。
正這時,忽聽得前面大堂中屐聲切切,又有清麗的女孩兒聲音喚道:
“哎?魏東哥哥不在噯,…魏東哥哥?魏東哥哥??”
掌柜小哥聽見呼喚,轉(zhuǎn)頭沖著猴小子們嬉笑道:
“真不禁念叨,那幾個磨人的小妖精來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