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太陽露了眉梢,散射的光線如同金線線,一根兩根許多根照耀起來,輕風吹拂幼嫩色的樹枝條,有露珠從葉面上滾落下來,似乎歡快,折射光線的落在地上,像個迎面跑來的小孩子,沖你眨眼睛,調(diào)皮的一下子就去得遠了。
“哈哈,這可真有趣!”齊顏兒披著一件白狐大氅,枕了一個金色緞子做就的虎形枕頭,嘻嘻哈哈的橫臥在自家園林中,一處細致工整的亭子里,伸開手掌去抓握瓦檐上滾落下來的露珠。水珠如串往下滴,閃耀晨間的光線五光十色。
七彩的水珠不同變換的顏色,映在齊顏兒粉嫩嫩紅嘟嘟的小臉上,光彩奇異極了!
也正是這七彩水珠的奇異光彩,是小小齊顏兒每日四更便來院子里靜處的原因。
齊顏兒說:“世人都喜歡美麗的珠寶,但是那些硬邦邦的石頭,才沒有什么稀罕的,真正值錢的珠寶在天上,在云朵里,在彩虹里?!?p> 唐奶媽總是嬉笑顏開的直念,“阿彌陀佛!小姐說的對著咧!像小姐這樣天上地下寵著的人兒,可不是天上下珠子咧!”
五更天亮時,奶媽唐奶媽總要急吼吼的趕到亭子里,接小姐回閨房梳洗。
唐奶媽總是弄不明白,為什么晚上好好端端睡在床上的小姐,第二天早上總是在亭子里,這會不會凍著?會不會嚇著?會不會弄出毛???會不會病著魔怔了?
這條條件件都是唐奶媽這個老婆子吃罪不起的天大事情,頭幾年也是著實把唐奶媽的老命嚇得死了幾回,哭不敢哭叫不敢叫,也沒個可以幫上忙的法子。
幾回收拾好了衣裳去向老爺太太請辭,低眉垂眼的只說自己才干不濟,估量著自己伺候小姐不周到,怕以后出事兒,自己一個老婆子擔是擔不起的,沒得驚擾了小姐千金貴體,總不過死后黃土也不埋的罪過人。
唐奶媽說的婉轉(zhuǎn),又處處為小姐著想,真真的是菩薩肚腸。
齊家管事的是齊顏兒母親的胞弟,年少時也甚是苦讀許多的書籍,取得鄉(xiāng)試的頭名,一時間葉解元的名氣響徹鄉(xiāng)里,在同輩中很是光彩了幾年,但是胸中壯志的葉解元,卻在兩次趕考之后,都名落孫山,甚至于還不及后期小輩中,一直稱道仰慕自己的小字輩們。這一回二回的也就落下這個病癥,逢見故人便數(shù)落時政詬病固腐,似乎全天下得了狀元榜眼探花的都是金銀塑來的,故舊中有耿直的便隨他去啰嗦,只當他出點胸中的郁氣,也便只當自己是一截木頭筒子。時日過于久了,這些許耿直的故人也便不來充當木頭筒子,因為葉解元的胸中郁氣似乎沒完沒了,沒完沒了。故人終于不與他來往,哪有真的木頭筒子愿意受他這般的鳥氣閑氣。也終于,三十而立的葉解元孤寂一人,與烈烈酒,與清清風,一起過起了日子。也叫一個自在,得意。
葉解元是齊顏兒母親家的獨子,齊顏兒母親是家中五女,也是幺女,葉解元在家行六,卻是家中長子。
齊顏兒母親閨名,單字饒,齊顏兒的小舅爺就是這位少年才俊葉解元,葉知先是也。
葉知先葉管家和唐奶媽同年一先一后進入齊府當差,雖然葉知先領(lǐng)的是管家的頭牌差事,但是這位唐奶媽照顧伺候小姐齊顏兒沒有一絲一毫差漏,也是齊老爺齊夫人心頭尖尖兒上的人物。
葉知先葉管家私下當堂的也是很把唐奶媽敬成一位人物,因為這偌大一座齊府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只唯齊顏兒是命根子,呼吸之間也是唯恐吹化齊顏兒。
唐奶媽這般鄭重其事的來請辭,也不是一二回了,葉知先葉管家頭一二回真心的厭惡,這聒噪的老婆子,滿腹經(jīng)綸山雨欲來穩(wěn)穩(wěn)壓之。葉知先葉管家也是極其慎而重之的處理規(guī)勸,安撫下來繼續(xù)照顧小姐。
有問題,有情緒,葉管家從來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老婆子來,我唾沫星子淹死之,曉之以情,動之真心,重磅手法加銀子加糧食,唐奶媽雖有菩薩肚腸彎彎繞繞,也總不過還是要食五谷雜糧的俗人,也就壓過去了。
但是,現(xiàn)在齊顏兒馬上就要滿二八年華,唐媽媽又來請辭,葉知先葉管家也是經(jīng)了些世事的老管家,不言不語的只顧品茗,聽著唐媽媽依舊婉轉(zhuǎn)的為了小姐的安危著想,口稱自己才干不濟,如何如何的力不從心。
葉管家微微閉目,茶杯掀開之際,幽香清苦的茶香霧氣繚繞,聽著唐媽媽哀哀戚戚,不知所云,也便不足一提。
葉管家高聲喚了一聲,“壯木!”
廊外屋檐下立著的一個人隨即應了一聲,“在!”便小步向堂上的葉管家走去。
“給唐媽媽上茶,叫紅杉沏今年新得的上好的碧螺春茶?!比~管家吩咐。
小廝壯木領(lǐng)命自去尋伺候茶水的丫鬟紅杉去領(lǐng)茶。
葉知先葉管家請?zhí)颇虌寣捵f話,“唐姐姐真是位天下最好的奶媽媽,這許多年里多虧姐姐盡心盡力照拂齊顏兒,我這侄女也是好命自有貴人相助,想她出生時皮膚薄如蟬翼,纖細柔弱的如同紙糊的小人兒,連她父母也是心中驚懼,日夜憂心我這侄女如何能平安長成。是那日我多飲了幾杯,心中苦于姐夫和姐姐的焚焚舐犢之情,想著如何才能為他夫婦一解愁情。遇上唐姐姐當真是天上菩薩垂憐,我醉眼惺忪的走在大街上,只看見人群中的唐姐姐,頭頂當真有青色的光,當下便連請帶求的給姐姐姐夫引了去,我總要說唐姐姐是真真的菩薩,我總是信的。果然,齊顏兒自從唐姐姐進府之日,便康健了,也算是平安無災的長了這么的大,唐姐姐是姐姐姐夫侄女,以及我的貴人,這是府里公認的事情,這么許多年都沒有什么風浪的過來了,唐姐姐心當寬放才是。齊顏兒已然長大,總歸心里有你的情的,自當好生讓你舒心終老,再不會有什么不如意?!?p> 唐奶媽淺淺的依著椅子坐著,葉管家口口聲聲左一個“唐姐姐”右一個“唐姐姐”的叫著。唐奶媽人雖是老了些,禮數(shù)總是不肯疏忽的,也便隨著葉管家的左一個“唐姐姐”福一福,右一個“唐姐姐”福一福。
唐奶媽比葉管家整大十二歲,但這個當差的府里,倚老賣老終究是行不得的,葉管家叫便叫了,也是認真不得的。
回廊處一串小碎步,走來一位紅黃衣衫的妙齡女子,捧了一盞茶放在唐奶媽椅子旁的矮幾上,“唐媽媽請用茶,小姐差人來請
唐媽媽回去,說描紅的筆找不著。”紅杉說完話,向著葉管家福了一福,從唐媽媽身側(cè)退了出去。
唐奶媽為難起來,便坐不住,提了膽子說話,“葉管家著實是抬舉我老婆子,小姐是貴人金命,好也自當是小姐自己的福氣,老身可不敢自領(lǐng)這個功。只是我家中實在是拖累,那些年生養(yǎng)了這許多的冤家,眼見著我家幺兒九喜也大了,實想著歸家去顧他們一顧,便是日后死了撒紙錢,也有個熱孝親兒前后的哭得一哭,我也可瞑目斷氣,日后即便是不在齊府當差,我無事也是會一日來三回,看望小姐的。還望葉管家能領(lǐng)會我這老婆子的這點子私心,放我家去可好?”
“唐媽媽真是菩薩轉(zhuǎn)世,家中竟是九子都已成人,可喜可喜!這得是多大的前世修行才能換來的福氣啊!”葉管家放下茶盞,嘿嘿,笑了兩聲,語氣一轉(zhuǎn),“你家男人掙的銀兩能吃幾口糧食?。克粋€月的工錢是三錢算是多的,你一個當奶媽的一個月工錢是五兩,你覺得合適嗎?這還不算每月算給你的糧食,也夠你偌大的一家子每日的吃食用度。如今你這般沒來由的請辭,我若當真應允了你,幾日后我還真的擔心你那許多的冤家,將你棒打出門。如你所講,你家幺兒九喜也大了,這齊府也厚待了你這許多年,唐姐姐——!”
葉管家停下來,頓了一頓手中的茶蓋,右手放在桌上,小指,無名指,中指,三指的指腹在桌面上敲出有節(jié)奏的聲音,“咚,咚,咚——!咚,咚,咚——!”指腹的肉與桌面敲擊出的聲音是敦實的,“唐姐姐,要三思啊!”
緩了緩,葉管家又說,“好吧,即便你家那些許多的冤家果真都是熱孝親兒,你便能就此受用享福了么?他日,你與旁人閑聊起來你在齊府當差的事情,這一月五兩工錢的事,你讓旁人如何道論。你有何德何能領(lǐng)用如此高額的工錢?似這般請辭也是著實的有幾回,每每我都領(lǐng)著這為難的苦差事,姐姐姐夫那里我都是極盡說辭,如何如何給你說功,說你之勞苦,翻著倍兒的給你漲工錢,實望著你能安下心來做事,好好的伺候小姐出了閨閣,你也便是有功之臣。這已至五兩的工錢原是不算什么,說良心話,留你不嫌多費銀子??墒俏覀凖R府掏了心出來,你也不能夠太不當一回事。你再要用請辭的由頭,變著方兒的要漲工資,也是不能夠的。這五兩可不是小數(shù)目,你個婦道人家要知道輕重,現(xiàn)下我領(lǐng)的是管家的差事,就不能任你胡想,糊弄出事來。你好好的做你的事情,便是千好萬好,什么都是沒有的,如若再鬧著請辭請什么的,栽你個訛東家也是做得下來的,這個中的厲害情由,唐姐姐想必也是能夠體會得的?!?p> 葉管家大篇大論的說下來,不急不躁,只是在末尾上的那個“唐姐姐”的稱呼,又回溫面上的冷淡。
唐奶媽木木訥訥的聽著,心中跟明鏡似的白晃晃的抖起來,想著走不了了,走不了了。
又聽見葉管家緩緩的叫喚“唐姐姐”,忙不迭福起來,險些磕到椅子把兒上去,這一嚇有些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