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下了一夜,官道上行人匆匆,濺起的細(xì)泥沾到了褲腿上。夏決低頭看著云靴,鞋面有些濕了,他把紙傘朝前傾了傾。
道旁開著些野花,倒比遠(yuǎn)處山道上隱約的杏花更讓人心生憐意。他低著頭朝鐘國寺走去,故六皇子遇刺一事漸漸平息,皇上催促起他的婚事來,待他完婚只怕就要南攻了。
夏決走到了石階下,抬頭望著山門上“鐘國寺”三個大字,藏藍(lán)錦衣貼合在他身上。
一個青衣小沙彌走過來行禮說:“阿彌陀佛,夏將軍這邊請,住持大師在觀音殿。”
夏決點(diǎn)了點(diǎn)頭,跟著他朝觀音殿走去。后山小道上偶爾可見打坐的僧人,細(xì)雨打濕了僧衣,他們的面色卻是一派祥和。
誦經(jīng)聲漸遠(yuǎn),夏決收了傘,仰望著山壁上的觀音殿。殿前經(jīng)幡飄動,他一步步走上光滑的石板路,右側(cè)石壁上冒出了些許青綠。
觀音殿在石壁左側(cè),外側(cè)是懸崖,殿后有小路通往后山。石階掃得干干凈凈,殿中飄出妙香的青煙。
夏決沉眼望著殿門,風(fēng)從殿后吹來,他突然有些踟躕。
皇上特許他前來鐘國寺求簽,求他與童四娘的姻緣,可在慈悲的觀音大士面前,他此刻滿心想的都是那人,他只想知道與那人今生的緣分,童四娘的樣子被稀落的雨絲沖刷得一干二凈,他竟想不起她是何模樣。
“夏將軍,請?!?p> 無我微笑著示意他入殿,將他引到了簽筒前。
夏決臉色沉郁,跪倒在了簽筒前,虔誠地閉上了眼。
“夏將軍,在心中默念姻緣,腦中想著對方的樣子,就能求得兩人的命簽?!?p> 無我淡淡地說,隨后退到了殿外,經(jīng)幡被風(fēng)吹得七倒八歪,他上前將經(jīng)幡立起。
夏決的心跳得很快,腦中閃過了無數(shù)畫面,從都宮初見,到幽洲所歷,還有湖上彌漫的薄霧。最后一次見她,是搜查九王府那日,她自塵光中抬眸,滿臉驚惶與羞赧。
他的唇角不自覺上揚(yáng),沉郁的臉上掛上了一絲溫柔的笑意。
“啪嗒!”一支竹簽落在了他腳邊,他睜開眼拿起竹簽,上面的燙金小楷映入他眼中。
夏決起身觀摩著殿中雕像,觀音大士慈眉善目的模樣映入他眼中,殿中垂著無數(shù)經(jīng)幡,從大殿頂部直直落在人眼前。
他嘆了口氣朝殿后走去,推開木門眼前是一條青石路,蜿蜒通向巍峨的后山。
“夏將軍,請將竹簽放回簽筒,若夏將軍需要解簽,我必定知無不言。”
夏決看了無我一眼,沉默地將竹簽放入了簽筒,他聽見清脆的入筒聲,像被春雨壓折的弱莖。
無我微笑著走出了殿門,站在檐下看雨,似是沒看到夏決往后山去了。
夏決走上小道,巍峨連綿的后山落在他眼中,他突然覺得憋悶。近日他時常覺得他的命輕得像飛絮,夏氏一族也好,皇上也罷,他表面應(yīng)付著,卻時常覺得生亦何歡。
唯有那人,像連綿的群山生生落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卻讓他深深地感受到自己還活著。
夏決停在了一處濕透的杏花樹下,他折了一支花枝拿在手里把玩。竹簽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
好一個憐取眼前人,這就是聞名天下的觀音殿給他批的姻緣簽。
夏決嘲諷地將花枝扔向了深溝,急步走入了后山的路口。他望著山巔隱約的白點(diǎn),知道那是一座白塔,塔上經(jīng)文據(jù)聞是前朝驚才絕艷的小公爺所書,今日休沐正好前去看看。
雨漸漸歇了,夏決走出了一身薄汗,他隨手脫下外裳,攀著石階朝山頂爬去。
春日的風(fēng)吹過山巔,白塔四角掛著的銅鈴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夏決站在塔前,九層塔久經(jīng)風(fēng)雨,白磚有些風(fēng)化,塔底的青石路面上落著些白屑。塔墻上的經(jīng)文也模糊不清了,依稀可見當(dāng)年的風(fēng)骨。
他微微嘆氣,千年時間吞沒了多少前塵往事。
白塔另一側(cè)走出了一個人,一身黑衣,臉上戴著金色面具,看不清面容。男子坐到外側(cè)的石凳上,俯視著群山。
夏決微愣,這冷清的白塔上還有人在?他以為只有他才有這番心境獨(dú)上高塔。
他暗暗打量男子,男子看不清面容,周身氣勢逼人,令人無法直視。
雍京城幾時來了這樣氣勢迫人的男子?夏決收回目光,靜靜望著煙霧繚繞的山間懸崖。
“聽聞鐘國寺后山有不少高僧埋名修行,實力堪比海外仙者?!?p> 夏決回頭看了一眼,男子是在同他說話?
黑衣男子站起身朝他走來,一股冰冷的氣息彌漫過來。男子看著他說:“大雍征國大將軍,久仰?!?p> 夏決沒有說話,淺淺陽光浮現(xiàn)在遠(yuǎn)方山巔,天慢慢晴了。
黑衣男子往山下走去,風(fēng)吹起他的長發(fā),烏黑中閃過一絲銀白。
夏決在塔前站了許久,身子被吹得透涼方才收回眼,沉默地往山下走去。
明日就是他大婚之日,族中長老們今日悉數(shù)到了府中替他操辦,父親還在府中等著他與童四娘的吉簽。
夏決嘆了口氣,將兒女情長收起來罷,放下那人,謹(jǐn)守君臣之禮,不要再有半分念想。
后山十分安靜,偶有鳥雀抖落雨滴,肅穆的廟宇掩映在山間。一個身影從藏經(jīng)樓前閃過,隱在了檐下。
這里已經(jīng)是他找過的第三十山,整座山被建成了藏經(jīng)樓,收藏著天下最全的經(jīng)書和醫(yī)書。
“哼,天下第一寺倒是名不虛傳?!?p> 男子進(jìn)入了藏經(jīng)樓第一層,屋里密密麻麻地擺放著經(jīng)書,他飛快地翻閱了一眼,往最里間走去。這里藏書甚豐,若是一本一本地翻,不知要翻到何年何月。他只能粗略地翻一翻,從經(jīng)書上找尋蛛絲馬跡。
男子面具下的眼神暗了暗,這天下肯定還有什么地方能藏人,鐘國寺的藏經(jīng)樓里也許記載了。
他煩躁地將經(jīng)書扔回原處,悄悄推開門往山上走去。藏經(jīng)樓由兩名修行者看管,他必須小心行事,不能被發(fā)覺。
突然,他聽到了細(xì)微的衣袂聲,他的身影瞬間隱入了墻。
一個青色錦衣的年輕公子朝藏經(jīng)樓看了一眼,徑直往前面的山走去。四周靜悄悄地,仿佛沒有人注意到青衣男子。
黑衣男子冷笑,鐘國寺后山守衛(wèi)未免太薄弱了,這男子就這么大搖大擺地深入后山。
很快,他的笑容僵在了臉上,因為他看見了一個人。
一個穿著麻布僧衣的僧人從小路旁走出,朝青衣男子行禮說:“七皇子,師叔在七十三峰。”
華天歌淡淡地說:“你帶路吧,后山多歧路,免得誤了時辰。”
僧人領(lǐng)著華天歌朝后山走去,兩人的身影很快消失。
大雍七皇子與鐘國寺后山僧人還有這份交情?
黑衣男子慢慢走到檐下,一只黑鷹出現(xiàn)在他身后,他拍了拍黑鷹,黑鷹馱著他往后山飛去。
七十三峰霧氣繚繞,半山腰的杏花看不真切。
僧人已經(jīng)退下了,華天歌朝山頂走去,耳邊隱約傳來琴聲,平山大師在峰頂。
華天歌站在山頂?shù)膹R前,杏花吹落了滿地。
樹下的男子正在撫琴,長發(fā)隨指飛舞,看見他男子臉上揚(yáng)起了笑意。
琴聲戛然而止,男子起身恭敬地行禮說:“燕公子。”
華天歌揮手止住了他,低聲問:“可有消息?”
平山搖搖頭說:“天姬現(xiàn)世后,二十年不知蹤跡。鐘國寺中確有暗牢,屬臣潛入其中并未發(fā)現(xiàn)天姬。”
華天歌沉吟不語,天姬追隨惑臣陵卿逃遁到了外世,王族已有二十年未召集朝會。
祭宮占卜出了天魔蹤跡,神魔大戰(zhàn)端倪初現(xiàn),天姬卻不在神宮,大臣們一時拿不定主意,主戰(zhàn)主留分為了兩派。
妖魔橫出,唯有神族能壓制,天姬是最后的神族,她不在,王族中人不敢妄動。
誰能想到睥睨天下的幽洲王族眼下只是個空殼?
華天歌心里暗嘆,若是能找到天姬就好了,只可惜天姬一心遁世,抹去了所有蹤跡,幽洲暗探竟不能探出絲毫消息。
華天歌撫著長笛輕聲說:“你繼續(xù)探聽,一有消息就傳給我?!?p> 平山恭敬地點(diǎn)頭,華天歌朝山下走去,霧氣很快吞沒了他的身影。
平山有些無奈,明明是燕家之人,卻隱藏身份裝作屬臣混入了大雍皇室,燕公子行事真讓人猜不透。
梅家和明家之人可是一門心思往王族湊,這些年屢立奇功,隱隱有踩下燕家之勢。
平山苦笑,燕公子這般行事,他們這些屬臣真是有苦說不出。天姬有心遁世,憑他們又怎能找到她?
華天歌隨意地看著山路上的草木,又是一年春歸時,潛入大雍已是第六年,依舊毫無所獲。天姬被傷透了心,只怕永世不會再回幽洲了。
他想起年幼時父親的嘆息,燕家是四大貴族之一,按祖制四大貴族本家的男童當(dāng)入神宮伴讀,成為伴臣。待天姬及笄,須從四大伴臣中擇一人為侶,共治神宮。
上代天姬偏偏遇上了梅家低賤的沒落屬臣陵卿,為陵卿所惑摒棄了四大伴臣。
此舉違逆了天道,陵卿被神宮罰為賤民,十世不得輪回。
陵卿拒不認(rèn)罪,沖撞天道,受到了天罰。天姬為陵卿求情被關(guān)入了神牢,神宮亂成一團(tuán),陵卿撐著一口氣靠著天姬的令牌逃去了外界。
天姬隨后從神牢逃出,帶著侍臣追隨陵卿去了外界,二十年蹤跡全無。
華天歌凝眉,陵卿是神宮禍害,擾亂了天道,按天罰陵卿應(yīng)已飛灰湮滅,永世不得超生,天姬為何還不回神宮?莫非她找到了抵御天罰的法子?
天道是數(shù)千年前神魔大戰(zhàn)后,神族親自定下的規(guī)矩,世間萬物受天道制約。天姬莫非想叛祖,毀了天道?
后山茫茫,華天歌心里滑過一絲冰涼。天道無情本就是世間常事,在其位承其重,便是天道不公,天姬也不能毀了它,數(shù)千年來無法相守的癡男怨女不也忍了過來?
終究是陵卿蠱惑了天姬,罪該萬死!
他向來清冷的容顏染上了一絲怒色。
眼下魔道蠢蠢欲動,只能由貴族之人前去鎮(zhèn)壓了。
“咻!”一枝斷枝扎入了身后石壁。
華天歌側(cè)過身,神色淡漠地看著眼前的黑衣男子。
男子拍了拍掌,似笑非笑地說:“大雍七皇子?倒是警覺?!?p> 華天歌沒有說話,方才在藏經(jīng)樓便是這男子吧,能混入鐘國寺倒是有幾分本事。
男子面具下的眼神暗了暗,在他的威壓下還能神色如常,“七皇子”真是深藏不露。
男子退開了幾步,似真似假地說:“未曾想七皇子在此賞花,一時驚擾了七皇子,是在下的錯。不擾七皇子雅興,在下告退?!?p> 華天歌了然,這男子在藏經(jīng)樓時就動了自己的心思,偷襲不成令男子警覺了起來,此時退下是怕后山僧人發(fā)現(xiàn)。
正好他也不想節(jié)外生枝,隨男子去吧。華天歌轉(zhuǎn)身朝小道走去。
男子的目光落在他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