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惱人,西宮中一片寂靜,除了往來的宮女太監(jiān)們,難見人影。
主子們被大雨所阻,都乖乖地留在了宮中休養(yǎng)。
一個穿著粉紅宮裝的小宮女急急地?fù)蝹阕哌^長廊,她懷里揣著小太監(jiān)呈上來的請柬,往四公主的寢殿走去。
大雨傾倒在紙傘上,耳旁雨聲如鼓,她加快了步子,未曾留意到長廊盡頭站著的人。
雨簾如煙幕,很快掩去小宮女的身影,長廊旁的人抖著蓑衣望著她離開的方向。
華漫兮一臉疑惑,是誰冒著大雨給四姐送信?
父皇前幾日可是命四姐禁足宮中,抄寫女戒練習(xí)女紅的,明年開春四姐就要遠嫁北境。
華漫兮想了想裹緊蓑衣往華珉寢宮走去,他原本想趁機溜出宮外,不想撞見了四姐的貼身宮女。
前兩日四姐與三皇姐不知何故起了爭執(zhí),四姐一怒之下掌摑了三皇姐,父皇得知此事大怒,命四姐禁足宮中直至出嫁。
這是皇家秘事,外人并不知曉,他聽母妃說四姐受人挑撥,才與三皇姐起了爭執(zhí)。
今日送信之人會不會是那挑撥離間之人?
華漫兮板著臉穿過長廊走到了華珉寢宮前,他站在殿前脫下了蓑衣,充滿熱氣的身子被冷風(fēng)一吹登時抖了抖,他攏著衣襟就要拍門,卻聽見房中傳來低沉的交談聲:“五殿下,當(dāng)日在宮外確實有人給四公主遞消息,只是這人卻突然蒸發(fā)了似的,全無線索?!?p> 是夏決。
華漫兮放下了手,支起耳朵細聽,他倒要看看是誰狗膽包天,敢挑撥他的胞姐。
華漫兮年幼的臉上浮現(xiàn)出暴戾之氣,他握著拳聽著里面的聲音:“挑撥三皇姐與四皇姐對他有何好處?只怕是盯上了冉閣老與裴御史吧?!?p> 華珉沉靜的聲音傳來。
里間的華珉低頭沉思。
安妃娘娘與清妃娘娘素來和睦,此次和親清妃娘娘雖有私心將三皇姐留下,卻是與父皇商議后才將四皇姐頂了上去,可見父皇是原本更中意四皇姐和親的。
北境新老王權(quán)交替,外有妖獸暴動,比起性子嬌縱暴躁的三皇姐,沉穩(wěn)機敏的四皇姐去和親顯然更合適。
此事安妃娘娘與裴御史是知情的,可見冉家對此做出了補償,能讓安妃娘娘舍下四皇姐的事不多,除非……
華珉長眉微皺,放下了手中的長笛,他反應(yīng)怎么這般遲鈍!
清妃膝下無子,安妃膝下有九弟,裴御史乃是天下清流,加上嶺東巨富冉家……安妃娘娘志不在??!
前些日子六弟出宮修習(xí)佛法,如今看來修習(xí)佛法是假,調(diào)查裴冉兩家是真,只怕是查出了兩家端倪,這才針對起兩家來!
華珉握著長笛的五指緊了緊,一向純真無邪的九弟也進入了太子之爭。
皇室中人最是無奈和絕情,明爭暗奪血脈廝殺代代延續(xù),今日他若不爭,他日他與八弟安有容身之地?
華珉緊抿雙唇,他對面的夏決見此放下了茶盞沉聲說:“五殿下何須憂慮,那人針對的是冉家與裴家,與五殿下何干?我夏氏一族乃是殿下的堅實后盾?!?p> 風(fēng)雨墜落,天地喧囂,華漫兮垂著頭靜靜站在門外,一顆心濕得通透。
是了,他是裴家人,裴家被盯上與五哥有何干系?東宮未定他活著就是威脅,這宮中除了母妃和胞姐,誰會真心待他?
華漫兮聽著門內(nèi)傳來的笛聲心漸漸沉入深海,他的四姐禁足宮中,被迫和親北境,他的母妃整日夾在三宮中不敢言語,他被雍京人恥笑,得來的不過是“無須憂慮,與五殿下何干”?
華漫兮突然悶笑起來,眼角有淚光閃過,這宮中誰都知道他與皇兄們一樣,距離東宮一步之遙。
母妃知道,皇兄們知道,四姐知道,只有他自己不知道。
他還當(dāng)自己是大雍最自由快活的小皇子,在雍京城橫行霸道!
華漫兮無聲嗤笑,撿起地上的蓑衣?lián)u搖晃晃地走入了大雨中,雨水將他團團裹住,他迷蒙著眼往華心兮的寢殿走去。
到了寢殿前他又止住了,站在階下凝視著殿門,四姐被罰禁足,不許旁人看探,他貿(mào)然闖進去免不了被罰,四姐也會被罰。
華漫兮站在雨中低喊:“玉釵,你可在房中?”
殿內(nèi)的玉釵一個激靈,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公主殿下,您方才可聽見有人喚奴婢?”
伏在案上的華心兮沒有動,她呆呆地盯著手腕上的玉鐲,這是母妃給她的,聽說是當(dāng)年曾外祖母留下的,只傳女兒不傳媳。
母妃既然關(guān)心她,為何還要送她去北境?明明……明明北境指定要的是大雍三公主,父皇和母妃硬將她換成三公主,替華青鸞和親!
華心兮神情暗淡,這時門外又傳來低喊:“玉釵可在房中?”
是漫兮的聲音!
她一個激靈起身飛奔到門前,一拉開門就看到雨中濕透的人,不由大喊:“九弟你瘋了,怎地淋濕成這樣?快快進來!”
說著就要下去拉他,被華漫兮制止,華漫兮抹著眼皮上的水問:“四姐,你老實告訴我,今日是誰給你來信?是那挑撥之人嗎?”
他眼神狠辣,透過雨簾依然直直投進華心兮眼中,華心兮心里發(fā)酸,她天真無邪混世魔王的胞弟這些日子不見突然成長了。
她搖頭說:“不,九弟,是傾云來信……”
華漫兮有些疑惑,長公主的信?他啞著聲問:“長公主……她可有說什么?”
華心兮朝玉釵看了一眼,玉釵會意地回屋將案上的信紙裝好拿了出來。
華心兮望著濕透的華漫兮說:“漫兮,你替我走一趟,將信交給阿流,就說……我偶然風(fēng)寒行動不便,來年開春再去見她,與她把盞敘舊!”
華漫兮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淚流滿面的她。
父皇禁足她直到出嫁,她與長公主再見也許即是永別,如何還能把盞共歡?
他一步步走上玉階,從玉釵手中接過包好的信紙緊緊塞在腋下。
華心兮看著高大的他忍不住哭出聲來,他笨拙地抬手替她擦著眼睛,滿手的雨水糊在了她臉上。
華心兮突地笑出聲來,抓下他的手說:“漫兮,你要好好的,等你長大……”
華漫兮重重點頭,轉(zhuǎn)身下了玉階,把雨簾與華心兮主仆扔在了身后。
他徑直回了自己的寢宮,簡單換了一身衣裳就往宮門走去。
宮門的守衛(wèi)見了他趕忙放行,生怕惹了他的火氣,還諂媚地說:“九殿下安好,今日雨大宮外濕滑,您可得當(dāng)心!”
“嗯?!?p> 華漫兮破天荒地回了一聲,守衛(wèi)受寵若驚地看著他走遠。
華漫兮直奔永安坊,坊中人見了他莫不繞道,生怕觸了他的霉頭。
他直直地走到九王府門口,忠伯將他引到凝香殿前,他望著殿前蒼翠的文竹心里慢慢靜下來。
云流等了一下午,終于等來了消息,她裹緊狐裘出了門。
看見階下青傘下的華漫兮,她驚訝地問:“九皇子今日怎么來了?四公主呢?”
她打量著他身后,華漫兮走上臺階說:“長公主打算在雨中招待本皇子?”
他收了傘將傘遞給白鶴,白鶴將傘立在了檐下。
云流看著他被大雨濡濕的衣衫吩咐說:“白鷺,去給九皇子尋身干凈的衣衫來。”
她引著華漫兮入內(nèi),殿里沉水香的氣味蔓延,矮幾上擺著暖身湯水,她拿過瓷盅盛了一盅遞給他。
華漫兮默默接過,拿起勺子便喝,一股暖流從口中流進心里。他抬頭望著云流清絕的臉突然紅了眼,又生生壓住,只低頭喝湯。
云流見狀使了個眼色,白鶴與白鷺立馬退出門去,輕輕地替兩人關(guān)上了門。
云流試著開口說:“九皇子今日……情緒似乎不佳?不知有何事煩惱?”
華漫兮把湯喝完了才慢慢地說:“長公主,四皇姐托我給你帶了封信,她前幾日不慎染了風(fēng)寒,在宮中休養(yǎng)。”
他從懷里摸出信遞給云流。
云流接過溫?zé)岬男偶垼洪_封口看了起來,神色不明。
華漫兮有些疑惑地問:“可是我四姐語焉不詳?”
云流搖搖頭說:“非也,四公主講得很詳細,九皇子你可知道姬無由此人?”
華漫兮一愣,有些遲疑地說:“欽天司宮主姬無由?我只在祭祖時見過他,他性子冷漠孤傲,并不將皇室中人放在眼中?!?p> 他遠遠看到過姬無由,身穿黑色長袍,長發(fā)用木簪別在腦后,神色冷漠疏離,卻是個極厲害的人物,聽聞修為更勝鐘國寺住持,除去鐘國寺后山的修行者,他應(yīng)是大雍第一人。
他疑惑地問:“長公主為何問起姬宮主來?”
云流沒有說話,去門口把干凈的男子衣衫拿了過來,放在華漫兮跟前說:“九皇子先將外袍換好,屋外濕氣重,仔細染了風(fēng)寒?!?p> 她轉(zhuǎn)到屏風(fēng)一側(cè),輕敲著木椅,華心兮說姬無由此人神出鬼沒,喜怒無常,常人不可見也。
若想見他,不妨從他的弟子姬青離入手。
那夜帶走謝酉的人就是姬青離,她這不是自投羅網(wǎng)嗎?
身后傳來華漫兮的聲音:“長公主,我換好了。”
她走出屏風(fēng),華漫兮穿著青色的繡服端坐在幾前,長發(fā)隨意系在腦后,靜靜坐在矮幾前有了幾分貴公子的意味。
云流挑挑眉,平日里見慣了他張牙舞爪的模樣,突然見到他這靜秀的姿態(tài)倒反有些不適應(yīng)。
她替華漫兮斟滿茶盞,兩人對著窗外雨景飲茶。
一盞茶完華漫兮突然開口說:“長公主,你覺得我能入東宮嗎?”
云流手一抖,茶水微微濺出,她輕聲問:“九皇子也想要那九五至尊之位?”
華漫兮笑了起來,他反問:“有何不妥?長公主覺得漫兮此言不妥?”
他緊緊盯著云流的臉,生怕錯過一個表情。
云流只得苦笑說:“九皇子今日舉止實在異常,若要我選,我寧愿那人是你!”
她是和親之人,勢必嫁給大雍某位皇子,縱觀大雍皇室,能在風(fēng)雨飄搖形勢不明時予她一絲庇護的,不是姜皇后的八皇子,也不是高貴妃的二皇子與六皇子,唯有心性純良的九皇子。
她此言一出,原本緊繃煩躁的華漫兮眼里突然有了光芒,他眼中情緒萬千。
眾人只覺他頑劣暴躁,不堪大任,并不將他放在眼里,他自己也覺得此生就當(dāng)個閑散王爺就罷了。
現(xiàn)在他明白了,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只要他還是大雍皇子,就會為人忌憚,皇室中人無人真心待他!
這世上不論他是閑散王爺還是一朝天子,真心待他的人除了母妃與胞姐,還有長公主。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為和親而來卻遲遲不定人選,只怕心知他那些皇兄不可靠。他要強大起來,入主東宮走上九五至尊之位,予她異國他鄉(xiāng)的依靠。
云流淺笑著看著他,并不說話。
他卻深知在她心中,自己只是個貪玩的小皇子,唯有自己強大起來,才能給予關(guān)懷之人依靠。
華漫兮放下茶盞站起身說:“長公主,大雨漸歇,我這便回宮去了。”
他就要脫外袍,被云流喝止:“九皇子,新衣乃是白鷺特意做的,莫非殿下不喜歡我午云式樣?”
她咄咄逼人的樣子讓華漫兮有些招架不住,他撓撓腦袋又將外袍套了回去。
云流命白鶴包了許多吃食,并一罐熱湯裝進食盒,讓華漫兮帶回宮中給華心兮,把回信也一并給了他。
華漫兮拎著食盒走到了院中,天色轉(zhuǎn)亮,他回頭忘了云流一眼,見她立在檐下對他微笑。
華漫兮已走遠,云流收回目光輕聲問:“白鷺,九皇子心性突變,宮中莫非有大事發(fā)生?”
白鷺搖搖頭,她并未聽到宮中只言片語。
云流進殿躺倒在貴妃榻上,看著光陰流轉(zhuǎn),殿中燃上了紅燭,套在青色的燈罩里,流轉(zhuǎn)出瑩瑩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