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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塞

如夢令

青塞 王淳彥 4117 2019-03-20 09:02:58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李清照

  大約是十年前的一個下午,春天已經(jīng)消逝,盛夏來臨,我領著小妮去少年宮上鋼琴課。剛走進大廳,從二樓的樓梯上款款走下來一位姑娘,她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裙,裙帶松松地搭在瘦削的肩頭,露出精致的肩窩,頭發(fā)散披,額頭上橫著梳起一盤麻花辮,宛若古希臘的少女,又似乎是拉斐爾油畫里的女神翩翩下凡一般。她走下樓梯,徑直向我們走來,一直到我面前停下來,仿佛是和煦的陽光照在了我和小妮身上。她蹲下身來,用手搭在小妮的身上,上下?lián)崦艘幌拢钟檬帜罅四蠛⒆拥男⊥?,然后站起來,對我說:“這孩子很適合練舞蹈哦!”“那,您是?”我疑惑地問道?!拔揖褪俏璧咐蠋煟医兄芮??!薄芭丁蔽乙贿叴饝贿叺皖^看了看小妮。孩子已經(jīng)把頭依在了周琴的身旁,我只好點了點頭。

  從那天起,小妮就在上鋼琴課之后開始和周琴老師學習民族舞蹈。由于我負責每天接送孩子,還得經(jīng)常和老師溝通,了解課程進度,便于回家后幫助孩子練功,慢慢地也和周琴熟悉起來。周老師不是東北人,她的老家在安徽蚌埠,由于是麗人蔣雯麗的家鄉(xiāng),因此,賦予了人們很多美的想象。不過說實話,周琴在形體和神采上要遠遠超過蔣雯麗,她那南方人溫婉的性格和略帶吳儂軟語的口音,使得很多家長經(jīng)常和她開玩笑,有的婦女們冷不丁就會問道:“周老師,老家的冬天是不是很冷啊,聽說都沒有暖氣啊,零下十幾度呢!”周琴隨和地笑了笑,附和道:“的確啊,有的家里都能飄進來雪花??!手啊,腳啊,都凍得生瘡啦,賊冷賊冷的!”她特地用東北地方話夸張地強調了一下,頓時把接孩子的婦女們逗得哈哈大笑,周琴也跟著爽朗地大笑,腮邊露出深深的酒窩,眼角這個時候會擠出細微的魚尾紋,顯得是那么親昵、隨和。她似乎已經(jīng)入鄉(xiāng)隨俗,變成了半個東北人啦!

  周琴的舞蹈班辦得很好,學生越來越多,她還經(jīng)常帶著孩子們參加省里的舞蹈比賽,每次都能獲得很好的名次,大大滿足了家長們望子成龍的虛榮心。甚至有好多舞蹈特長生不遠百里,從外地趕來,跟著周琴學習。不知不覺,小妮跟周琴學習兩年了,全套的下腰、虎跳、倒立、后手翻、轉手絹、舞扇子等民族舞蹈的基本功都很扎實地練成了。

  可是,由于我的工作調動,要去外地,小妮就只好離開周琴了。告別是在初春的一個上午,天氣剛剛轉暖,春寒料峭,我領著孩子來和周老師說再見。她穿著和東北人一樣的衣服,雖然得體的衣衫把苗條的身材映襯得很好,但是,由于天寒衣厚,還是略略顯得臃腫了一些,肩頭披著一條羊絨圍巾,不說話,簡直就是一個標準的東北大妞。她站在少年宮的前廳,輕輕蹲下來,用手上上下下?lián)崦∧莸母觳?、腰身、大腿,半天沒說出話來,這景象讓我一下子想起來兩年前,就是在這里,我們遇見了她。等周琴抬起頭來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淚水一串串滴淌在臉頰上,用力地抽噎著。孩子也哭了。她流了好一會兒眼淚,站起來,低著頭對我說道:“要是可能的話,就讓小妮再回來,她是個跳舞的好材料啊——”說完,她從懷里取出來一支鋼筆,遞到我的手上,對我說:“這支鋼筆送給您,您是個大才子,用得上。我只會跳舞,沒多少文化。希望你們到外地能過得很好,離開了家鄉(xiāng),會很不容易的??!”說完,她把小妮扯過來用力抱了一會兒,一轉身就走了,仿佛流風回雪一般,一旋就消失在少年宮的舞臺后面。

  三年之后,我的工作又一次調動,全家回到了家鄉(xiāng)。三年之間,家鄉(xiāng)似乎沒什么大的變化,在全國上下經(jīng)濟大發(fā)展的潮流相形之下顯得很不協(xié)調。又是一個初春,冰雪剛剛融化,街道上東一攤、西一攤地積著黑色的泥水,酒樓飯店的門窗熱氣騰騰地冒著白色水霧,烤地瓜、煎粉、烤冷面的攤子已經(jīng)可以在室外擺開了,溫暖已經(jīng)把人們從漫長的冬天里驅動起來,大街小巷人流穿梭,又開始熱鬧起來。午休時分,我走進了單位附近的一間燒賣館吃午飯。

  “老板,四兩燒賣,一碗羊雜湯!”我對著后廚喊了一聲。

  “來啦!”一個女人輕柔的聲音應答著。只見門簾一挑,一位高挑的中年婦女走了出來,她手里拿著一個記菜名的小本子,走到我面前,我們相視一望,頓時都驚呆了,天哪,她竟然是周琴老師!

  周琴的身材已經(jīng)有一些微微發(fā)福了,不過整個腰身還是保持得很好,她的容貌還是那樣溫婉俏麗,只是在眉眼之間多了幾分風霜的顏色,眼角的魚尾紋已經(jīng)很清晰了,從站立時候的八字腳上還能看出來,她曾經(jīng)是一個舞蹈演員。

  “您?”我一時間語塞了。

  她大方地笑了笑,沒說什么,幫我點了飯菜,一轉身就進了廚房。等到燒賣、羊湯端上來之后,她趁著客人少的時候,在我對面坐了下來。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訴說中,我大概知道了這幾年,她的生活發(fā)生了驚天巨變。

  我們調走之后不久,周琴就結婚了。她的丈夫是少年宮的一名繪畫老師,在西洋畫上有很深的造詣。但是,結婚沒多長時間,這位畫家丈夫就暴露出來一個要命的嗜好:酒!

  他每天每餐飯都得喝酒,而且必須喝到一醉方休。他喜歡和朋友一起喝大酒,喜歡喝醉到麻木、失憶,喝醉到瘋狂、失態(tài),喝醉到狂呼、亂吼,喝醉到昏昏沉沉地被眾人抬回家里。到了家里,就開始撒酒瘋,發(fā)泄自己的不滿,砸東西,和周琴拼命地廝打,一直打到頭破血流,腳丫子被玻璃碴子扎得鮮血直流,才會在痛苦中慢慢恢復理智。等他酒醒之后,就會指天畫地地向周琴懺悔,發(fā)誓再也不會醉酒??墒?,等到夜幕降臨,他就又像游魂一樣逛蕩出去,和那些酒肉朋友一起歡聚,通宵達旦,再次喝醉。周琴經(jīng)常被打得遍體鱗傷,最嚴重的一次,手臂竟然被打成了骨折。她不能告訴安徽老家的親人,害怕他們擔心,只能自己痛苦地忍受著、煎熬著、吞咽著婚姻的苦難。經(jīng)常受傷、歇斯底里的爭吵,使得周琴沒法正常上課了。慢慢地,孩子們越來越少,家長們怨言四起,舞蹈班也就垮了。周琴失業(yè)了。

  不久,周琴懷孕了,可是在又一次的酒后廝打中,孩子流產(chǎn)了。還沒等周琴申訴離婚,那位酒鬼藝術家就在一個狂風大作的夜晚離家出走,竟然不知去向,留給了周琴三個月未交的房租和一堆莫名的酒債。周琴在出租屋里哭了三天三夜。為了生存,她終于走了出來,另謀生路。少年宮是回不去了,周琴向幾位相熟的老師借了一筆錢,開了這間小小的燒賣館,慢慢還清了欠債,逐漸穩(wěn)定了下來,一直到和我見面的今天。

  我是幾乎每天中午都到這里吃午飯,看到周琴的生意雖然不大,但是還算如意,心里默默為她祝福著,多么希望這個多災多難的女性,能夠把日子過好,忘記過去那場噩夢一樣的遭遇。周琴也似乎完全恢復如常了,雖然每天面對的是廚房的油膩,不能回到當年教舞蹈時的風采和芳華之中,但是,好在無風無浪,一切平平安安,她好像也感到很滿足。她還時不時地和我說起小妮學習舞蹈的往事和趣事,有一次小妮在練習倒立時候摔了下來,把后腦勺磕了一個大包,哭了好一陣子,生怕自己被摔成傻子。我們倆都開心地大笑了起來。周琴笑的時候是那么嫵媚、那么燦爛,仿佛是春天里的桃花在經(jīng)歷了風霜雪雨的摧打,頑強地再次綻放開來!

  秋天的一個中午,天氣開始變冷,按照習俗,人們都要貼秋膘、吃大肉,街邊的火鍋店、燒烤店開始紅火起來。我下了班,急匆匆地向周琴的燒賣館走去。

  可是,燒賣館的門上掛著一把大鎖,我隔著窗戶玻璃向里面張望了一下,什么人都沒有,周琴消失了!

  之后一段時間,我每天都去看看,可是,依舊是沒人。終于,有一天,一幫不相識的生意人把燒賣館的門砸開,開始吵吵嚷嚷地收拾東西,原來,是新的租戶開始重新裝修店鋪,過不久,一陣爆竹聲響起,燒賣館改成了“牛肉湯飯”!

  又過了好幾個月,周琴的事情已經(jīng)在我心里面漸漸淡忘了。

  大約是隔年冬天,我正在機關里寫文件,樓下的保安給我打來電話,說是有個熟人要上來見我,名字叫周琴。

  我急忙把筆放下,告訴保安請她上來。一會兒,周琴走到了辦公室門前,她忸怩地站在門口,不好意思進來,手里吃力地拎著一個沉重的帆布袋子。我急忙請她進辦公室坐下,給她倒了一杯茶水。她穿著一件羽絨短襖,頭上裹著一條半舊的羊毛圍巾,圍巾上還扎著一些細碎的鴨絨毛,腳上一雙高腰旅游鞋松松垮垮,已經(jīng)看不清楚顏色。天氣很冷,周琴的臉頰凍得通紅,顯得是那么蒼老、粗糙,仿佛是一株霜打過的紅高粱穗。她的腳微微擺成了丁字,這是一位舞蹈演員永遠無法磨滅的痕跡。

  “周——”看著眼前這個人,我怎么也叫不出“老師”兩個字啦!

  周琴低頭躊躇了足足兩分鐘,抬起頭來,對我說道:“真是給你添麻煩了!我自己都感到很煩人!我前夫去年來找過我,我就跟他走了?!闭f到這兒,她突然間眼睛就紅了,從羽絨服口袋里掏了半天,沒掏出來什么,我急忙給她遞過去一包餐巾紙,她大聲地揩了揩流出來的鼻涕,繼續(xù)對我說:“本來覺得他能變好了,可是過了沒多久,他就跑了,去喝酒了,把我所有的錢都偷走了。”我急忙把茶水向她面前推了推,安慰她別著急。她一邊絮叨這些令人絕望的事兒,一邊無助地抽噎著。

  過了好一會兒,她咬了咬牙,看了我一下,打起精神來說道:“我只好替人賣書,好賺點錢?!闭f完,她從大帆布袋子里拿出來好多書,都是精裝版的,《資治通鑒》《四大名著》《唐宋八大家散文》《四庫全書》之類。“能不能拜托你幫我在單位給推銷一下,我知道你是大領導,要管理好多人、好多事,這點小事應該能辦得到啊?!闭f完,她幾乎是央求地看著我,希望能夠得到我的同情和急人所難的救助。

  “哦——”我看了看這些書,又看了看周琴,心里不禁產(chǎn)生一陣疑惑:這是那位風華絕代的周琴嗎?這是那位和蔣雯麗同鄉(xiāng)的美麗的舞蹈老師嗎?生活啊,為什么會讓人如此的不幸呢?周琴遠在安徽的親人們,你們知道她的遭遇和現(xiàn)狀嗎?

  我定了定神,對周琴說:“你先別著急,我現(xiàn)在就去和行政科溝通一下,看看他們今年圖書的采購指標用完了沒有,也許還有領導需要這種圖書?!蔽襾淼蕉切姓?,和張科長溝通了一下,聽說他還有幾千元的采購指標,就連忙拜托他幫幫忙。張科長口頭答應了,但是提醒我,要走申請流程,我和他握手道謝。回到辦公室,我馬上告訴了周琴,讓她現(xiàn)在就拿好書去找張科長。

  周琴站起身來,竟然對我鞠了一個躬,還想說什么感謝的話,我連忙制止了她,告訴她快去辦事吧,免得夜長夢多,被別的書商給頂替了。她幾乎是弓著腰身,倒退著,謙卑地出了辦公室。

  在辦公室門口,周琴站住了,她昂起了頭,用羨慕的眼光看著我,驕傲地說道:“小妮一定能成為一名舞蹈家的!從小我就看出來啦!”我感激地對她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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