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萬里孤危冷月圓，介爾昭明
前兩日沒來得及，也差不多是因為忘了，第三日江水將才猜測逸王是背后主謀的事說于了越生桑耿玉兒啊城三人。
為了驗證自己的猜想，更是為了不在路上打草驚蛇影響越生桑安危，江水決意多逗留幾日，多處去勘察。
而對于江水的猜測，越生桑沒有什么看法，耿玉兒表示毫不關(guān)心只是催著她出去勘察的時候順便給自己買些糕點，啊城則一如既往對江水表示崇拜。
然后越生桑被江水按去修養(yǎng)，耿玉兒被虎口奪食，啊城還好，只是多蹲了幾個時辰的馬步。
畢竟是為了之后習(xí)武打的基礎(chǔ)，多幾個時辰自然也是有好處的。
江水對他們說，這算是對啊城慧眼識珠的獎勵。
這算什么獎勵啊?
啊城表示如果能夠再來一次，他絕對不要再拍江水的馬屁，他就安安靜靜地當(dāng)個小書童跟在公子后面就好了。
越生桑假裝看不見啊城求救的目光，偶爾路過招呼他喝些茶水休息一會，可不能被江水看見了。
畢竟啊城也與越家有關(guān)，他若是能夠自保，自然是好的。越生桑如是想著。
當(dāng)然，耿玉兒總會在啊城扎馬步的時候端著一碟客棧的甜食，再拿一壺茶水，慢悠悠美滋滋地繞著他走。
耿玉兒表示欺負(fù)啊城讓他再舒心不過，也不計較江水虎口奪食的恩怨——自然甜食的錢還是由江水來出的。
這一日江水將四周打探了大半，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蹤影，反而送走了幾撥五大派的弟子，鹿銜也來和自己道別，臨行前給了她自己的腰牌。
說是要是遇上什么搞不定的事情，隨時歡迎來容教，她來開后門。
江水哭笑不得地收下了。
最后走的倒是沈眠星，他打包了許多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的佳釀，特地在走之前溜出隊伍讓江水改日一定要過去丹峰看他。
江水也一一答應(yīng)下來。
諸事落定，江水揉著額頭回了客棧，卻并沒有腹中饑餓之感。
她忽然有些失神，瞧見越生桑的身影也躲避了來來，獨自來到了大堂后的庭院之中。
一直等到紅日西斜。
“江水?！?p> 暮色下江水依靠在樹干上雙手環(huán)胸神思空明，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側(cè)臉看去。
越生桑站在三丈開外，似乎是要讓她進(jìn)去用晚膳。
江水摸摸肚子，還是不覺得饑餓，便道：“生桑你先去用飯，用完了過來，我和你說些事情。”
越生桑并未勸江水什么不用飯食的壞處，只是點頭示意，便轉(zhuǎn)身回了大堂。
這一幕很是似曾相識，她想。
她于是干脆將頭也枕在樹干上，木心清寂，最能撫舊恨。
天地之小，只容一樹一人。
想來大約是因為在光色昏暗、日月交替之時，最容易叫人想起一些難堪的舊事。
“江水?”
去而又返的越生桑手中已經(jīng)提了一盞昏黃的燈籠，看形式大約是從店家那里借的。
后院雖然也有些燈光，但是江水所在的樹影之下還是漆黑。
越生桑瞇了眼看了片刻，只模模糊糊看見樹下人影，這才試探叫出聲。
江水停頓片刻，也似定下決心一般開口：“你過來吧?！?p> 于是越生桑領(lǐng)著光走向江水，在江水即將能夠被燈光籠罩時，陡然被她叫停住了腳步。
于是江水和越生桑被那微弱的燈光隔絕開來。
“你就站在那里吧，我有些事與你說?！?p> 越生桑：“洗耳恭聽?！?p> 黑暗中傳來江水的聲音，帶這些沙?。骸笆顷P(guān)于你姑姑，江青梗的事情?！?p> 這些日子越生桑跟在江水身邊，看見江水每次自報家門，必然會帶上“江青?！边@三個字。
他想，對于江水而言，這三個字的意義不僅僅是普通的師徒之情。
“你姑姑，也就是我?guī)煾到喙＃莻€傻的?！?p> 江水停頓了許久，帶著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悲傷，卻又歡喜起來：“其實她和我提過你，小時候玉雪一團(tuán)，在越家那些孩子當(dāng)中她最喜歡你。所以那日你一報名字，我便慶幸，能將你救出來?！?p> 當(dāng)初江青梗還是個抱著醫(yī)書能靜坐一下午，嫻靜萬分的女子，比越生桑大不了幾歲，但卻是真真長了他一輩。
而越生桑的先天弱癥讓他很少出門，所以他孩童時期唯一一次出門，正是悄悄央著兄長帶他去世交葉家。
他被身邊兄弟姐妹竄拖著，想看看那個在他剛出生時就定下親的葉家次女。
葉俟清。
當(dāng)然，擅自出門被身為越家家主的他祖父發(fā)現(xiàn)的下場，就是勒令他不許吃晚飯，還在院子里面壁思過。
小生桑也知道自己做了錯事，乖巧地站在院子里忍著肚子餓反省。
一直到后來越家家主心軟讓他進(jìn)來他也不愿意，只說自己飯了過錯，需要懲戒。
見他堅持，越家家主也有些欣慰自己孩子的態(tài)度，便讓仆從在一旁看著，若是他有哪里不適便讓他回去休息。
而江青梗就是在這個時候抱著一盒子糕點從他面前路過，走了幾步，又折了回去。
她很仔細(xì)地用目光丈量了越生桑，越看笑容越盛，明明也是個小孩子，卻帶著慈愛。
竟然也不顯得怪異。
江青梗問：“你就是越家的小公子，叫越生桑的那個是吧?”
江青梗生得清秀萬分，眉眼恰好點醒一張清媚不俗的臉，唇角微垂，凝神時更添了三分寂寞風(fēng)雅。
“嗯，”越生桑還在面壁思過，看著繞到自己身邊的小姐姐，有些緊張：“不知閣下是?”
“噗，閣下?”
江青梗從盒子里拿出幾塊糖糕遞給他，神色溫柔：“我啊?我是你姑姑?！?p> “小生桑啊，你喊我一聲江姑姑就可以了，你果然是可愛極了?！?p> 此后幾天，他都由江青梗陪著。
江青梗聽說他的體弱之癥，還特地給他把了脈，說等自己醫(yī)術(shù)大成之后一定會幫他藥到病除。
于是葉家一行，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并不是威嚴(yán)的葉家家主，也不是嬌俏可愛的未婚妻，而是這位并不姓葉的江姑姑。
“你在想什么?”
江水的聲音忽然響起，居然帶著幾分笑意：“是不是想起了我?guī)煾?”
越生桑如實點頭，他畢竟在燈光照耀之中，江水是能夠看的見他的動作的。
“師傅要是知道你還記得她，她一定很開心的，她也是最喜歡小孩子了。”
然后語氣一變：“你知道她是為什么死的么?”
越生桑自然不知，他等著她繼續(xù)說下去。
黑暗中傳來細(xì)微的聲音，似乎是有一只手將古樹的樹上鱗片般的苔狀樹皮剝下，江水的聲音也在此時響起：“害她的正是她的義父，前任葉家家主?！?p> “我是她的徒弟，自然也是那個老賊的晚輩，我手上的第一條罪孽，便是大逆之罪?！?p> “生桑，一路護(hù)著你只不過是為了師傅曾經(jīng)的念想，和葉家那淺薄的養(yǎng)育之恩，你與我之間從來不是故人舊交之類的關(guān)系。”
“先前的都是我誆你的，眼下也快到葉家了，這些舊事也該同你說清楚?！?p> 越生桑一時有些怔仲，不由上前幾步，讓江水直接暴露在燈光之中。
只見她眼瞼半合，神色無悲無喜。
越生桑問：“那你何苦還要去葉家?殺父之仇，葉景行焉能不報?”
即便他知道，葉景行有多么寵愛他這個妹妹。
這個傻孩子，這種時候想的居然是自己的安危，江水冷冷一笑：“這是葉家欠她的，葉景行欠她的，你當(dāng)那個老賊為了什么要一個孩子的命?還不是為了葉景行。你以為葉景行他當(dāng)真一無所知?”
“先前那把刀斷了也就斷了，反正也不過是一對鈍刀。”
“葉景行鑄的那把是贖罪之兵，最配我這種罪孽之身?！?p> 越生桑又上前幾步，將燈籠遞給她，一言不發(fā)。
江水知道，這個傻孩子內(nèi)心里還是在為自己辯解的，有友如此，江湖不枉。
她笑了：“等我取了刀，就去為你尋找草藥，這是我答應(yīng)你的......也是，師傅的心愿?！?p> “好?！?p> 越生桑盡管不能接受大逆不道之罪，但是江水是他一路遮蔽風(fēng)雨之人，刎頸之交，如同長姐。
而江青梗，則是他年幼時帶他至誠的長輩，連對自己的照拂都能延續(xù)到徒弟身上。
這一對師徒啊。
越生桑想讓江水盡可能地減輕自己內(nèi)心的罪孽之感。
他甚至想就此別過，讓江水能夠不再接觸葉家那些恩怨糾葛。
可是他也知道，江水即便是為了她師傅也決不允許自己受到傷害。
更何況......她還要去葉家取回那對，為她師傅贖罪的刀。
于是他只能沉默，讓江水來做選擇。
“生桑。”江水想了想說：“你應(yīng)當(dāng)離不干凈的人遠(yuǎn)一點，離骯臟復(fù)雜的事情遠(yuǎn)一點，離我也遠(yuǎn)一點。”
這是江水第二次讓越生桑遠(yuǎn)離自己。
越生桑終于答應(yīng)了。
江水長舒了一口氣，欣慰地想，這樣才對嘛。
她將燈籠重新交還給越生桑，還替他整理好衣襟，輕聲道：“君子萬年，介爾昭明。”
愿你長壽萬萬年，賜你光明?；埙?。
一瞬間，越生桑透過江水，恍惚間看見了多年之前那個溫柔可親的長輩。
我與君相識，尋之跡逾遠(yuǎn)。
小人應(yīng)笑我，皆不尚虛華。
后來江水獨自一人又在樹下站了許久，從孤月冷圓，看到千里清光。
看啊，好一個澄澈人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