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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四十二章 一夕之變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4005 2019-04-23 00:08:08

  關(guān)中平原,本是個官道密布的所在。

  近千年的時光,多少王朝經(jīng)營著這塊土地,運送兵卒和糧食,通傳邸報與朝貢。對了,還有那些在各個時代以各種方式被擢拔起來,前往帝國的都城、進(jìn)入權(quán)力核心的少年、中年,甚至遲暮老人。

  大唐帝國進(jìn)入盛年后,以長安這座世界上最為輝煌耀目的都城為中心,無論往東都洛陽,還是往東南商州、東北同州、西北邠州和鳳翔等地,均有數(shù)百里寬敞平整的官修大道。

  官道上驛站林立、供給也相對平穩(wěn),便是在安史之亂后,帝國進(jìn)入各方藩鎮(zhèn)風(fēng)波頻發(fā)的建中年間,京畿北面的官道由于處于澤潞、太原與邠寧這些忠誠的勤王勢力內(nèi),總體上也是有序的,好歹保留了一星半點李唐帝國的體面的。

  但崔寧與皇甫珩,自東向西飛馳而往奉天、報信李懷光的拔師勤王之舉時,并沒有再選擇官道。因為根據(jù)離別時在李懷光軍營所得到的消息,神策軍使、合川郡王李晟,已經(jīng)從東邊平叛的戰(zhàn)場急速回撤,西行援救奉天之難。

  崔寧不愿在官道上碰到李晟。

  他厭惡這個與自己一樣、半生都在馬上搏殺的武將。他堅信,建中元年,當(dāng)今圣上剛剛登上大統(tǒng)之位,便將他崔節(jié)度從西川膏腴之地弄回長安,多數(shù)便與這李晟此前平定吐蕃南詔之亂時向圣上所進(jìn)的讒言有關(guān)。

  神策軍,那可是圣上的嫡系,若這嫡系主將向德宗點一句“西川節(jié)度使兵多糧廣”之類的君臣密語,用腳趾頭想想都知道,天家的圣心中,定會種下?lián)]之不去的猜疑。

  都說文人相輕,其實武將又何嘗不是。在崔寧看來,武人之間的仇恨,遠(yuǎn)比那些文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怨懟要深刻入骨——因為武將的浮沉,背后可都是出生入死、無數(shù)枯骨換來或換不來的軍功。

  隆冬時節(jié),小路并不好走。所幸崔寧與皇甫珩,并那兩個來自涇原的黨項精兵,自小便上了馬背。他們對身下這機敏的四腳朋友分外信任,又對它們足夠了解,可以在第一時間感受到馬的警覺。因此,雖然冰與雪掩蓋了荊棘與坑窩,這幾名天家信使倒并未吃栽。

  然而崔寧沒有想到,他雖然避開了李晟,卻遇到了前往投奔李晟的人,也是個他不愿打交道的人。

  普王李誼。

  前有姚濬設(shè)伏、后有朱泚攻打梁山的那個深夜,普王李誼裹著裘氅,與高重捷、高振等人躲在山坳的雪窩里,只用了一個時辰,便明白了自己應(yīng)該馬上變換的道路。

  遠(yuǎn)處的梁山上下火把如龍、喊殺震天。而再遠(yuǎn)一些的奉天城方向,雖然相對寂靜,普王卻仿佛透過重重夜幕,看到困守城頭的韋皋那目眥欲裂的焦灼,以及城內(nèi)德宗等人從休憩中驚醒,天家威儀仍掩飾不住倉惶。

  這情景太過熟悉,儼如李唐江山一次又一次陷入的魔咒,不知何時是個頭。但他普王李誼,與那些在十王宅中死于朱泚偽政權(quán)刀下的宗室子弟如此不同,他是上陣拼殺過的貴族,是地位僅次于太子李誦的親王。

  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

  或許,或許多年前,肅宗在靈武即位的先例,會重演?

  李誼迅速地掐算了一下時間,他知道崔寧和皇甫珩銜旨去了李懷光處,若有消息,便應(yīng)在這幾日傳到奉天。且不說那李懷光到底是何心思,但就眼下看來,梁山很難保住,如果自己隨著韓游環(huán)撤到邠寧鎮(zhèn)內(nèi),坐看韋皋能否守住奉天、或者李懷光能否救得奉天,那也太過被動。他想到了另一條路。

  去找神策軍最有實力的將領(lǐng):李晟。

  前日鴻翎急使送來的邸報顯示,李晟已帶著麾下精兵從范州(今北京)趕到長安東北,屯兵在距離東渭橋不足十里之處。

  普王心中有了計較,倏地起身,對眾人道:“爾等,或為圣上心腹,或為忠臣假子,自當(dāng)隨我勉力勤王。此刻憑我等區(qū)區(qū)數(shù)人,于梁山也好、于奉天也好,都無力御賊。本王想來,不如我等連夜前往神策軍李晟處求援!”

  高振自然唯普王馬首是瞻,高重捷與韓游環(huán)留下的那兩名假子,片刻斟酌后似乎也未覺得不妥。

  幾人于是踏滅篝火,連夜摸出山坳,辨了辨星辰,往東疾行而去。

  普王也唯恐在官道上撞見李懷光,打亂了自己的謀算,帶著一行人抄了小路。

  偏就這般巧,迎頭和崔寧、皇甫珩撞個正著。

  李誼既受德宗器重,對于朝堂政事素來也知之甚多,記起崔寧與李晟,似因當(dāng)年平定南詔之亂爭過軍功。

  崔寧與皇甫珩下馬行禮,普王李誼在解下兜鍪的同時,面上已從無備之驚轉(zhuǎn)為火急之憂,以王主對待臣子的口吻道:

  “崔仆射與皇甫將軍莫再多禮,快些上馬往奉天去,將你們與李懷光聯(lián)絡(luò)之情形進(jìn)奏圣上。就在昨日,賊泚又增兵圍城,本王現(xiàn)下要去搬那神策軍的救兵,以免李懷光遠(yuǎn)水救不了近火?!?p>  崔寧暗道:“偌大奉天莫非沒人了,怎地要你普王去做這趟信使?”

  但他身負(fù)要任,聽聞叛軍增兵已是腦中嗡地一聲,兼之對李誼本無好感,總覺得圣上這個侄兒有些不端的心思,便實在無意多與普王糾纏。

  于是揖禮道:“普王千金之體,躬親涉險,實乃吾等臣子之楷模,微臣這便回奉天復(fù)命。此去東渭橋尚有百余里,普王務(wù)必小心!”

  崔寧虎目微側(cè),瞥見下馬侍立的高重捷與高振。后者倒也罷了,那高重捷乃是扈從德宗逃出長安的要臣,如何也隨這普王離開了奉天。他在長安御前做仆射這幾年,對德宗的朝臣看得順眼的,不過顏真卿、陸贄等區(qū)區(qū)幾人,這高重捷也算得一個,因此二人素日也有些拜帖往來。

  崔寧剛想遞個眼色給高重捷,只聽普王又開口道:“高御史與兩位邠寧的將軍,不如隨崔仆射一同回奉天?本王有涇原孔目官高振即可,輕騎簡從,倒還不惹人注目。再往前又有王治之下的官驛,明日天黑前便能到得東渭橋,諸君莫憂?!?p>  高重捷亦是伴過圣駕的,其心思深重,遠(yuǎn)在崔寧這樣的回翔閑相之上。須臾間,他心中便有了幾分異樣的猜測,這普王莫非連夜奔徙終于進(jìn)入京畿道穩(wěn)妥之界后,便不愿他這圣上近臣出現(xiàn)在李晟跟前?

  普王繼續(xù)淡淡道:“奉天周遭只怕已與十日前大不同,請高御史于途中向崔仆射詳談。”

  他這樣一說,高重捷若不回去,倒像是有意避禍一般。眼下情形已紛亂至此,崔寧沉默不語,高重捷不愿多生事端,但聽這王爺分派吧。

  一旁的高振心中也略有翻騰。他方才一見到崔寧身后的皇甫珩,不知為何有些心虛,仿佛貳臣遇到先頭的主君般。這是他心有異念而帶來的錯覺,其實皇甫珩聽得普王與崔寧的片語往來,不過是料及自己離開后、黨項子弟歸了普王暫領(lǐng),因此才會在此地遇到高振。

  皇甫珩終是未出一語,不僅與他慎言的本性有關(guān),更因他離奉天越近,便分了越多心思給宋若昭。

  從普王嘴巴里聽聞奉天再次告急,他胸口猛地一顫,只想快些飛身上馬。不,馬又能有多快,他恨不得自己是涇州草原上的雄鷹,雙翅一振,百里如咫尺,半個時辰內(nèi)便能見到奉天城門。

  崔寧哪里能想得到,此刻這荒原小路上的相遇,會對他日后的殺身之禍亦有幾分貢獻(xiàn)。他只是聽得普王要將高重捷遣回奉天,更是暗暗冷笑了幾聲,心道老夫果然沒想錯,前朝有肅宗皇帝靈武繼位,你李誼怕不是要打神策軍的主意。

  崔寧雖丟了蜀地藩鎮(zhèn)、被詔回長安賦閑,卻自認(rèn)骨子里還是成色完好的忠臣,況且自己數(shù)次三番戳了天子的痛處,天子罵也罵了、冷也冷了,臨到緊要關(guān)頭還是聽了他的話,又信了他的人,派他去聯(lián)絡(luò)李懷光。這番事跡要是做下去,青史上豈非也要在他“崔寧傳”里,將他寫得與郭子儀一般,于大唐有再造之功?

  這雪地上的幾個人,各自都急于奔往完全相反的目的地,因此誰也不愿多贅語,匆匆道別作罷。

  他們穿出林間后,無論東西,皆是千里霜原玉作田的景象,廣闊遼遠(yuǎn),倒令這些戎馬倥傯慣了的武將們感到策鞭奔騰的快意。

  崔寧、皇甫珩等人一路往西,云層漸暗,朔風(fēng)如刀子般迎面撲來。他們行了三個時辰,眼看已近酉時,天光驀地又亮起來。

  眾人只道是夕陽的暉光,再馳近些,卻見到奉天方向,升騰起烈火與濃煙,將天際的漫漫流云,映得彤紅如血。

  煙云之下,傳來陣陣嘶叫,仔細(xì)辨來,既有雄壯豪邁的喊殺聲,也有聞之心驚的慘呼聲。

  皇甫珩生恐這漫天大火起自奉天城內(nèi),頓覺頭皮一陣發(fā)麻。他四下一打望,見右側(cè)梁垣陡然拱起一處高崗,便連崔寧都未及招呼,猛地一鞭,直往崗上沖去。

  剎那已到得坡頂,皇甫珩摘了兜鍪,極目眺望。只見奉天城墻上密密麻麻地布滿兵卒與弩具,但那濃煙烈火卻來自西南甕城之外,隱約是一具高逾十丈的巨碩如城寨般的云車。

  云車下烈火熊熊,仿佛地獄酷焰。猙獰的火舌沿著車內(nèi)層層疊疊的木梯攀緣而上,逼得車內(nèi)軍卒捅開原本蓋在云車周遭、用來防御火矢的濕牛皮,試圖抓著云梯的外廓架子,爬下去逃生,或者干脆直愣愣地跳了下去。

  但沒了牛皮外殼的保護(hù),奉天守卒浸了松脂獸膏的箭簇與石球被點繞后,輕易地就能射入或拋入云車內(nèi)部,與地下燃起的大火精誠合作,活活把云車燒了個透。

  此時崔寧等人也馳馬上得山崗。望見此番景象,崔寧先是吃驚,繼而哈哈大笑。

  “這定是賊泚的攻城車具,老夫瞧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倒像是上元燈會點著的燈籠般?!?p>  正說著,一旁的高重捷道:“朔風(fēng)變向了!”

  這季節(jié)明明雷打不動的西北風(fēng),不知怎地轉(zhuǎn)為自東北往西南吹拂,且風(fēng)力強勁,竟是將眾人身上的鎧甲也吹得嘩啦啦作響。

  皇甫珩也不禁面露喜色道:“好風(fēng)!”

  果然,說話間,那嗶剝?nèi)紵脑栖囈蛑皇A思茏?,在勁風(fēng)中如喝醉了酒的大漢一般,搖搖晃晃幾番,便往西倒了下去。

  朱泚的叛軍為了攻破奉天大門,正是自西往東,如眾星捧月般以云車為中心排兵布陣。云車深陷石崇義帶領(lǐng)黨項兵卒所挖的地道時,叛軍首領(lǐng)張光晟和王翃已覺不妙,火速奏請朱泚鳴金收兵。然而坐鎮(zhèn)梁山的朱泚豈肯罷休,加之姚濬對張王二將也是面和心不和、在大帳帷幄中推波助瀾,令朱泚越發(fā)疑心張光晟有些念著舊主的情誼而怠戰(zhàn)。

  朱泚本是凡事慣于徐徐圖謀的陰狠角色,但屠盡大唐天家核心成員的機會就在眼前,不免心魔上腦,偏要張王二將繼續(xù)猛攻甕城。

  于是,當(dāng)那云車被吹倒時,且不說十余丈的主架又把多少叛軍壓成肉泥,便是輕些的木架也趁著風(fēng)勢向后飛舞,生生變作無數(shù)火矢,直撲擠在云車后方的叛軍陣營。

  一時城外慘叫聲綿綿不絕,城上守軍則將戰(zhàn)鼓擂得更為密集,投石機、弩機又加了把勁,遠(yuǎn)遠(yuǎn)看去只見箭矢、石塊齊下,打得叛軍終于無計可施般,似退潮的黑色水流,往梁山大營方向涌去。

  崔寧和皇甫珩等人看得血脈賁張。高重捷和那兩名韓游環(huán)的假子,由于日前剛經(jīng)歷了漠谷伏兵和梁山失守,心頭恨意更濃烈些,此刻見到王師竟在一宿間扭轉(zhuǎn)頹勢,興奮得擊掌叫好起來。

  眼看暮色四合,山崗北側(cè)恰有幾處巨石搭成的背風(fēng)洞穴。崔寧作主,人馬就地露宿,待天明后再作計較,如何越過敵陣進(jìn)入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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