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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云

第十八章 戮力同心

大唐暮云 空谷流韻 4169 2019-03-30 07:05:28

  奉天城雖然毫無繁華富麗之象,但作為拱衛(wèi)京畿的軍事要塞,的確修建得堪稱完備。它的正面城墻之外,甚至帶有一個不小的甕城,甕城之門與主城門錯開,這樣即便強敵先攻克了甕城城門,也無法長驅(qū)直入主城。而主城雉堞上的弓弩手正好自上而下向甕城中的敵軍射擊或者傾倒沸油、投擲行爐,攻城的敵軍若不能迅速攻克主城門,便會如甕中之鱉般,只能擠在甕城里白白喪命。

  邠寧之師搶在朱泚的前面趕到了奉天,但德宗采納了盧杞的建言,敕令邠師在城外駐扎,與奉天的守城共同迎敵。內(nèi)侍霍仙鳴還奉詔宣皇甫珩進到甕城,與韋皋共商軍情。

  邠寧節(jié)度使留后韓游環(huán)的不悅擺在臉上。他和皇甫珩日夜兼程,還是被隴州韋皋占了勤王的先機。這也就算了,現(xiàn)在圣上居然連城門都不讓進。

  但皇甫珩在策馬往奉天甕城進發(fā)之前,簡短地勸慰了韓游環(huán)。

  “韓使君,我本自叛軍中來,陛下若真的不信我們,為何偏偏令我與守城的韋將軍商議?合兵勤王,各有陣場乃兵家常計。奉天城外地勢多變,若吾等布陣得當,那韋將軍又能居高臨下以箭矢援應(yīng),邠寧之師或能建上一筆奇功?!?p>  皇甫珩的一番言語漸漸消弭了韓游環(huán)的沮喪。韓游環(huán)本是朔方軍郭子儀的老部下,向來勇猛無畏。他手中那些弩車輜重,又是鄰鎮(zhèn)涇原馮河清臨死前急中生智送過來的,身邊立著的這個年輕但頗沉穩(wěn)的將軍也是涇師驍將,若說天命之道,他實在也已經(jīng)撿了幾分運氣。當務(wù)之急確實是全力布陣,而非與城內(nèi)那個韋皋拈酸吃醋。

  時令已過十月初旬,日頭落得越發(fā)早了,仿佛不愿多看一眼這亂哄哄的人間似的。

  韋皋奉旨立馬于奉天甕城之外,遙遙望見一騎快馬疾馳而來,揚起的煙塵被落日余暉照得如一團金光,將人與馬都包裹其間。

  皇甫珩馳到城下,收韁立住,與韋皋互報名號。韋皋于公于私,這幾日對皇甫珩已多有揣測描畫。及至相對致禮,他見皇甫珩清俊精干,面上帶著不懼危情的神色,顯然也是于邊鎮(zhèn)歷練既久,又與自己一樣是長安口音,不免油然生出相惜之感。

  “難怪宋家娘子對此人傾心惦記,確實人物不凡?!表f皋心中訕訕,覺得自己此前對宋若昭一星半點的朦朧意動可休矣,眼下箭在弦上的緊迫時局中,還是應(yīng)多盤算怎樣將人臣之路經(jīng)營得穩(wěn)妥些。

  二人進得城門,下馬后,韋皋引皇甫珩登上雉堞。甕城的城墻,與主城城墻一般高、一般厚,因此站在甕城雉堞上,可以將奉天城外一覽無余,卻無法看清城內(nèi)情形。皇甫珩明白,德宗對自己的涇軍身份,仍是多有提防。

  韋皋在隴州鎮(zhèn)邊數(shù)年,每年秋天都要與吐蕃人開戰(zhàn),因此對于城池防守及開闊戰(zhàn)場的布陣都殊為熟悉。此刻他見奉天城外并無一兵一卒,便指著西南的梁山問皇甫珩:“邠寧之師可是駐扎于彼處?”

  皇甫珩道:“正是。梁山為方圓數(shù)里的最高處,且溝壑深幽,易于藏匿軍騎。韓將軍與在下的謀劃是,叛軍自東南方向來攻,若韋將軍能牽制其先鋒者半個時辰,稍挫其銳氣,吾等自梁山徑直而下,攻其側(cè)翼,沖散其右、中方陣,或可告捷?!?p>  韋皋興趣陡增:“聽皇甫將軍的意思,邠師此番以騎卒為重?”

  皇甫珩頷首道:“某本隨義父姚節(jié)帥領(lǐng)涇師東行解襄城之圍,并非像以往防秋時需與大漠鐵騎相對,因此涇師以斧兵、弩機手、弓箭手為主。如今這些涇卒落入朱泚之手,若被其用來圍攻奉天,在曠野之上,當以騎卒制之。韓節(jié)帥采納了在下的建議,開拔時,約有兩千將卒是重甲精騎,另有五百長槍兵,五百弓弩手?!?p>  韋皋默默喟嘆,別看此人比自己年輕不少,當真算得沙場宿將。當下又追問一句:“皇甫將軍緣何知曉,圣上會令邠寧之師駐扎于城外曠野呢?”

  皇甫珩正色道:“即便邠寧將卒能入城,若叛軍來攻,韓將軍與在下亦會伺機率軍而出,而非被動守城。”

  他忽然意識到言語有失,竟似在諷刺韋皋撿了圣恩的便宜一般,忙作揖道:“某一心計較的是兵法,韋將軍莫誤會?!?p>  韋皋爽朗大笑,一雙銳利的鷹眼坦然直視皇甫珩:“皇甫賢弟多慮了,臨戰(zhàn)謀略,本就該如此直言不諱,哪來那么多的字斟句酌。韋某聽君一席話,亦覺良策堪用,君看這樣如何,這甕城之下五十步有羊馬墻,若與叛軍開戰(zhàn),在下派出五百精銳步卒,于這羊馬墻后列陣。若叛軍自認能以少勝多、急于登城,必在羊馬墻附近集中兵力來攻,屆時賢弟和韓將軍可包抄之?!?p>  皇甫珩大喜。他與韋皋素無交情,原本以為若其能出兵在城墻雉堞上以箭矢助陣,已然盡力,沒想到他竟主動提出愿意出城,而且承擔的又是誘敵的硬仗。

  當下二人說得投機,將羊馬墻外如何放置拒馬槍和鹿角木,以及叛軍所用涇師之弩車的射程步數(shù)細細商來,不知不覺已是月上中天。

  韋皋領(lǐng)著皇甫珩下梯進到甕城一側(cè)儲放箭矢的土屋邊,牙兵奉上兩壺熱酒和幾塊糗糧。

  皇甫珩也不推辭,飲了一口熱酒,抬頭環(huán)視甕城的雉堞,微微躊躇,終于問道:“某已聽軍使說,幾日前是城武兄護送皇孫入城與圣上和太子團聚,兄可見到一位姓宋的娘子與王侍讀同行?這位娘子是澤璐節(jié)度使幕府子弟,更是太子宮人王良娣的族人,因當初她在宅邸中掩藏了皇孫,在下恐賊泚對她加害,便也將她帶出了長安?!?p>  火炬的微光中,韋皋見皇甫珩的眼神,與前日宋若昭打探消息時的目光如出一轍,那努力隱藏卻分明異樣的期許之情,怕是這對少年男女自己都未覺察。

  韋皋年長這二人近十歲,又曾有過愛妻,也經(jīng)歷過悼亡之痛,豈能不知世間這情字滋味。他暗忖,自己見到宋若昭怕是比皇甫珩早得多,只是無緣結(jié)識,再次相遇后,自己對這宋家女子的傾心,一半還摻了接近東宮的念頭,實在算不得多么純良。

  韋皋看清了自己的心,反倒坦蕩地承認皇甫珩更堪為宋若昭的良配,因此竟為他二人終究能于奉天城重逢而欣慰起來。

  “賢弟說的宋家娘子可是閨名若昭?她與王侍讀皆因護主有功,得圣上嘉賞,眼下已安妥在城內(nèi)。”

  韋皋的聲音又低了一低,但語氣磊落:“宋娘子前日還來城防處打聽邠師動向,愚兄可為賢弟傳句音訊。”

  皇甫珩聽得宋若昭平安,心中這幾日的掛念終于如石落地,忽然品咂出韋皋的話中深意,不由面色微赧,一時竟不知如何接茬。

  韋皋見他如此,笑道:“愚兄了然,大敵當前,城防之下,不談閑事。時辰已晚,這便送賢弟出城吧,某也好將吾二人之議回稟圣上?!?p>  皇甫珩拱手告辭,飛身上馬,往梁山方向急馳而去。月高星稀,朔風撲面,呵氣成冰般的寒冷籠罩大地,皇甫珩卻似渾然不覺。

  他的心頭熱意涌動。這十幾日翻天覆地的變化,姚令言、姚濬、王翃、朱泚、段秀實、王叔文,這些或親或疏之人,要么仍努力護他周全,要么算計謀害他,要么與他共歷患難。如此經(jīng)歷,實在遠比以往與西蕃人打上一場惡戰(zhàn)更為令人心力交瘁。好在這個冰冷的夜晚,頭次見面的韋皋頗有君子之風,宋若昭安然住在奉天城內(nèi)的消息更令他陡地振奮。

  “但愿力戰(zhàn)一場,圣上便能允邠師入城,我便能與你相見?!被矢︾耨Y道梁山下,打馬立住,遙望暗夜中森然寂靜的奉天城,心中如此默念。

  另一邊,韋皋的牙將見皇甫珩遠去后,探尋地問道:“韋將軍,我們真的要遣出五百步卒,助這邠師抗敵?”

  韋皋側(cè)過頭來:“怎么,有何不妥?”

  這牙將素來是韋皋在隴州的心腹之人,便悄聲直言道:“那朱泚不僅有自己的親兵和涇師,還有他在幽州的二弟朱滔發(fā)來援兵,末將以為,眼下時局無法估量,將軍還是保存些隴州士卒為好。何況圣上本來也未令我們出城哪?!?p>  韋皋輕笑一聲,盯著牙將道:“圣心難測,焉知陛下不是試探吾等。前程險中求,我隴州帳下這些好兒郎,千里勤王,難道只為了將這功勞拱手相讓?韓游環(huán)韓將軍,原是朔方軍,什么仗沒打過,若我們隴州之師出工不出力,他會看不出來?與其讓他領(lǐng)了頭功后去圣上御前說三道四,不如我們與邠寧之師戮力同心。況且,我看那皇甫將軍,不是茍且之人,當可協(xié)作?!?p>  牙將明白了韋皋的這番計較,便不再多言。

  其實韋皋還有一分心思,不會說與自己這親信。此前霍仙鳴來傳詔時,提了一句盧杞的建議。韋皋面上無波無瀾,心底著實不快。他在長安朝中為官時,不是沒有和盧杞打過交道,近日崔寧與陸贄常在德宗跟前細數(shù)盧杞之惡,更讓他對盧杞?jīng)]有好感?;粝渗Q這樣謹小慎微的中貴人,提到盧杞必定不是無意,這讓韋皋分外警惕。

  他絕不想領(lǐng)盧杞這等奸狹之輩的情,更不愿以武將之身做文臣的棋子。因此,盧杞建議德宗保住隴州兵無損,他韋皋就偏要沖鋒陷陣一番。目下是何等情形,誰帶兵來守奉天,誰就能作主。就算是天子點了頭,也輪不到他盧杞盧相爺來下這盤棋。

  這一夜,斥候來了好幾撥,一致的消息是,長安方向來的朱泚叛軍快到駱驛了。韋皋不敢怠慢,急忙將自己與皇甫珩的合計向令狐建和郭曙交了底。令狐建是禁軍宿將,郭曙是郭子儀的兒子,二人都是宦海多年,幾日內(nèi)已看出這奉天城內(nèi),圣上倚重之人,文為陸贄,武推韋皋。反正自己也拿不出像樣的兵卒,風頭便讓隴州軍漢們搶去吧,因此二人均道“但聽韋將軍定度”。

  韋皋連夜調(diào)度帳下精卒,待命前往城外羊馬墻布陣,又將自己與皇甫珩的商議寫了奏報交與牙將,只待天明即通過陸贄呈與德宗。

  徹夜未眠后,韋皋望著東方一抹淺白的天光,眼皮終于開始打架?;璩灵g,他忽然想起一事,忙提筆蘸墨寫了一張箋條,喚過自己一名老仆,吩咐了幾句。老仆喏喏,將箋條塞入袖口,離營往奉天城深處行去。

  “我答應(yīng)你的事,自然不會不放在心上?!表f皋自言自語道。

  翌日未時,奉天城的南方果然出現(xiàn)了大片的行軍隊伍。

  朱泚想速戰(zhàn)速決,派姚濬轄五千涇師,希望借助兵力優(yōu)勢一戰(zhàn)而擒得德宗。

  此時,站在梁山上的皇甫珩,也看清了來犯之敵的大致情形。

  在那幾面明黃色綢緞做底的軍旗上,或用黑線繡著大大的“秦”字,或畫著一只黑色的狻猊。叛軍公然地打出僭越帝位所用的國號,來進攻帝國天子駐蹕之城,而這叛軍的主力卻是自己曾經(jīng)的同袍將卒,皇甫珩縱使已慢慢接受了這荒唐的巨變,此刻真切地面對此景時,仍覺得喉頭一股甜腥之氣,怒血上涌。

  不過很快,他就平靜下來。韓游環(huán)派出的斥候所報,與他估計的并無出入,叛軍雖攜帶了云梯、撞木、接車等攻城械具,但軍陣中主要都是步卒。

  更讓他不再忐忑的是,咫尺之遙的奉天城內(nèi)外,朗朗白日之下,韋皋的守軍果然在雉堞和羊馬墻都開始有所動靜。

  他回頭看看溝壑之下嚴陣以待的邠寧鐵騎,一片片晃眼的鱗甲,一排排駭人的長矛,其中百余精卒甚至還配備了細長精巧但異常鋒利的馬槊。

  韓游環(huán)在一旁道:“皇甫將軍,老夫這回可是聽了你的,把我在朔方軍時候攢的家底都搬來了?!?p>  韓游環(huán)瞇縫著眼遙遙打望了一番黑云般壓過來的朱泚叛軍,又瞅瞅皇甫珩,繼續(xù)打趣道:“皇甫將軍,你心眼這般多竅,斷不能只使喚老夫的邠寧兵。你得想個法子,怎生將你那些涇州軍漢從朱泚逆賊的手里再奪回來哪?!?p>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韓游環(huán)的話,驀地讓皇甫珩胸中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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