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日,周五,下午十三時二十一分,距離爆炸發(fā)生剩余四分鐘
“蔣煥霖!蔣煥霖!蔣煥霖!”
車窗外,被情緒的狂熱、太陽的炙烤以及長時的撕喊捂得滿臉通紅的人們,相互推搡著時不時剮蹭碰撞在锃亮的車體上;
車窗內,受病理的折磨、現實的脅迫以及仇恨的裹挾驅動而顏色冷峻的男人,獨自沉默著以一種獵獸面對獵物時的姿態(tài),緊盯著眼前渾然不知安危與否的待宰羊羔。
“馬上就要結束了,”男人咬牙切齒地在心里喃喃道,偏過頭去望了眼那吸盤在前擋風玻璃上的紅發(fā)鬼面掛偶,以及底下以白菊花干修飾的水晶風鈴,“我會在這里,讓所有參與殺害你的兇手們,付出他所應有的代價!”
……
“轟隆——”
“轟隆——”
……
這是一個瓢潑的雷雨夜,寒冷的安諾姆里到處都充斥著聒噪的雨珠滴落的噼里啪啦聲。
那時候的男人蓬頭垢面、滿臉胡渣,在一張可折疊的舊方桌上剛細嚼慢咽完一碗精致的泡面,然后,便依照著自己早在一周前就有的打算,踉踉蹌蹌地提上一把木椅和一捆粗繩,冒雨去到了附近一個平常就以人跡罕至出名的森林公園里。
他挑了一個自認為最犄角旮旯的地方,選了一棵看上去最為健壯的槐樹,決定在那里,就著依稀能晃到眼睛的黃色街燈,結束自己悲慘的正好二十四年的生命。
男人的幼年,是在一個還算富裕的家庭里度過的。
在他模糊的記憶中,他那高大俊碩的父親是村子里出了名的木匠,而他那纖秀賢惠的母親,則是一名當地最大的服裝廠的紡織工。
他們夫妻二人矜矜業(yè)業(yè),攢了不少的積蓄,相互之間又恩愛和睦,給了男人幸福的童年。
男人哪怕是現在也經常會夢見這些事,而這一切會徹底淪為只能在男人腦海中呈現的記憶的原因,完全歸咎于他九歲時候的一個大霧天。
那天男人起得很早,在隔壁王婆家的公雞還沒有從暖和的雞籠子里撒歡出來扯嗓的時候,男人就早早地結束了以往一天中最磨蹭的洗漱環(huán)節(jié)。
他麻利地背上里頭只有幾本冊子的書包,一溜道兒,便手舞足蹈地竄進了家門外稀罕的濃濃霧氣之中。
“跑慢點兒,當心摔著,”男人的母親一邊整理自己的工作服,一邊寵溺地看著男人告誡道,“這孩子,我還以為今天起那么早是學乖哩,沒想到還是和往常一樣的淘氣?!?p> “哈哈,這樣不好嗎,我倒是希望我們家的點點能一直這樣開心地生活下去。不像我們那個時候,從小到大不是農活就是苦力,根本沒時間去偷閑玩樂?!蹦腥说母赣H微笑著從房子里走出來,輕輕地將他那令人安心的手掌搭在門前妻子的肩膀上,“怎么樣,收拾好了嗎?要不今天還是老規(guī)矩,先把你送到廠子里,然后再回來接這孩子上學?”
“今天就不用了吧,我看點點好像很喜歡這第一次見到的白霧天氣,一定很期待到時候坐著摩托在霧里快速穿行的場景吧,”男人的母親搖了搖頭,“昨天的天氣預報說,今天早上的霧并不會持續(xù)太長時間,而你一大早也要去鎮(zhèn)上忙工事,就先帶孩子去學校吧,我可以騎自行車上班的?!?p> “那好吧,那我們就先走了,”說罷,男人的父親便一路小跳著向男人奔去,“乖兒子,準備好和爸爸我一起坐摩托戰(zhàn)車穿越怪獸釋放的‘濃霧陷阱’了嗎?!”
“準備好啦!”男人迅速應和,臉上的笑容愈發(fā)燦爛了。
“車開慢一點,路上注意安全!”母親關切地囑托道。
“明白了,明白了!”
此時心情愉悅的父子二人怎么也不會想到,這將是他們最后一次與這位摯親之人的對話了。
……
那天下午,學校一如既往地在一陣歡快的曲樂中結束了自己一天的招待,男人也和往常一樣,按時杵在了校門正對的那棵朝氣蓬勃的合歡樹下,等待他父親的顯眼的紅色摩托從街道的拐角處向他駛來。
但隨著天色越來越晚,那張熟悉的面孔究竟還是沒有出現在男人的視野之中。
男人年幼的內心的委屈,也一并伴著時間的流逝,好似一團從雪峰處落下的雪球,逐漸越滾越大。
他開始小聲地啜泣,眼角那模糊的淚珠也宛如瀑布一般湍瀉下來。
是近半小時后保安亭值班隊長察覺并忍不下心而走近的詢問,才終于打斷了男人無助的訴哭。
“怎么了,孩子?都這個點了,是爸媽還沒來接你嗎?”
“嗯……嗯……”
“那準是他們手上有急事,給耽擱了,”保安隊長一邊吐槽,一邊從自己的警衛(wèi)服里掏出一部手機,“沒想到還真有這樣不負責任的家長,再怎么忙,那它能有自家的孩子重要嗎?哼,真的是。吶小朋友,你爸媽的手機號總記著吧,用叔叔這手機提醒一下他們吧?!?p> 男人沒有說話,一邊抹淚,一邊接過了保安隊長的手機。
在按下一串富有節(jié)奏的提示音后,熟悉的鈴聲便悠悠揚揚地從這小小的方塊里傳遞了出來。
“嗚……喂……”伴隨著不多久的音樂聲的戛然而止,替代的是一個男性的聲音。雖然有些沙啞,是從未聽聞過的語調,但此時的男人還是認出了電話對面開口的,正是自己的父親。
“爸……爸爸,你怎么還沒……”
“點點……”還未等男人斷斷續(xù)續(xù)地把自己的委屈悉數吐出,手機另一頭的父親便立刻出乎男人對于男子漢“流血不流淚”的刻板映象,如同一座在暴風雨中轟然決堤的水壩,嗚咽著放任情緒肆意地向外傾瀉,“你……你媽媽她……她……”
“死”這個字,對于一個僅僅十歲的孩子來說,或許還沒有老師在他作業(yè)本上打的“錯”字來的直擊靈魂。
當男人乘著保安隊長可憐幫打的出租車而趕到醫(yī)院見到一勢頹喪的父親時,內心充斥的悲傷之感仍大部分來自于自己剛剛遭受的遺落經歷。
他泣淋淋地看著深深走廊盡頭的坐在藍色塑料椅上的父親,幼稚的心靈竟依舊在期盼著得到眼前掩面的人的安慰。
直到男人直勾勾地站到了父親的跟前,聽到了他那慟愴的哽啜,才徹底相信了父親將會一直保持無動于衷,恍然曾經的和睦將會如同自己那掉入湖水中的玻璃彈珠一樣,再也沒有了尋回的可能。
白濃濃的大霧,高人一尺的甘蔗田,疲勞困盹的司機,以及一個騎著自行車沉浸在幾分鐘前溫馨親情里的女人……
“如果……如果那個時候……我不讓她一個人上班的話……”
母親的離開,對于這個三口之家來說,影響是毀滅性的。
從那之后,原本對自己慈愛有加的父親開始慢慢變得冷漠起來,對他那深入人心的“最好木匠”頭銜的工作,也逐漸失去了原來的熱情與興趣。
更糟糕的是,由于喪妻之痛帶來的巨大精神缺失,深陷自責的父親還染上了賭博酗酒的壞毛病。
經常一整天甚至連著一個星期無緣無故地人間蒸發(fā),把年幼的男人隨意地丟在家里。
直到口袋里的錢全都花光了,他才會帶著一身煙味酒氣灰溜溜地跑回家,像只吃撐的畜豬一樣一頭栽進發(fā)黃的床褥里打鼾。
很快,夫妻二人辛苦半輩的積蓄,就這樣被父親一人頹廢地揮霍空了。
男人也因此,失去了在全鎮(zhèn)最好的小學繼續(xù)讀書的機會。
不過,這樣的境遇也同樣鍛煉了男人的獨立能力,使得他在生活與饑餓的原始驅動下,模仿著回憶中母親的形樣,學會了如何燒飯、如何做菜、如何洗衣等最基本的生存本領。
而好在男人這樣的煎熬生活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
在一個平凡的早晨,隔壁的王婆領著一隊警察敲開了男人的屋門,一臉同情地告訴他,他那醉鬼老爹昨晚在地下賭場外的馬路上被車給撞死了。
“我們盯上那個非法賭博場很久了,昨晚收網的時候計劃出現了漏洞,讓你的父親從包圍圈中逃了出來。由于醉酒和慌亂,他徑直撞向了路上一輛正常行駛的轎車,不幸去世,實在抱歉?!逼渲幸粋€白發(fā)蒼蒼的警察雙手拍在男人的肩上道歉道。他原以為等待他的將會是眼前男孩撕心裂肺的哭鬧,卻沒成想聽完消息的男人只是毫無表情地底下頭,一言不發(fā)。
之后,男人便被與自己唯一還有親情緞帶的遠方表叔給接了過去,并在那里,重新體味了近兩多月的久違溫馨。
兩個月后,當表叔的頭腦從親情憐憫的炙熱中抽身出來,當表嬸的獠牙從和善笑靨的面具下暴露出來,男人的處境便又與先前父親暴棄的時候沒兩樣了。
臟活累活,皮鞭笞教,年僅十歲的男人幾乎每天都在重復著此般古時勞役的生活。
但他別無選擇,先不說體力身高等硬性要求,就拿他那嫩得像塊豆腐的臉,也斷絕了所有出走靠打工自養(yǎng)的路頭。
于是,他便只好在這度日如年的牢獄里,咬牙耐忍了三年的時間。
在此期間,他每天都在鍛煉自己的身體,和鏡子里的自己默聲對話,學著大人的模樣梳發(fā)打扮。
終于,在他十三歲的生日當天,覺得時機成熟的他毅然決然地踏出了表叔的家門,只身攜著寥寥分文的布包,坐上了前往大城市安諾姆的拖車。
男人的計劃很成功。
當搬運公司的人事捏著男人父親年輕時辦理的成年證仔細端詳的時候,除了撇了嘴男人“保存不當,證件磨損嚴重”外,愣是沒有分辨出來二人的差異,隨便對付了兩眼便同意了他留下的請求。
就這樣,男人順利地在安諾姆這個陌生的城市里站住了腳跟,同時也是第一次,實現了自己真正意義上的獨立自由。
他為人謙虛低調,做事賣力拼搏,省吃儉用下,不久便有了一串屬于自己的數字積蓄。
公司的老板看中了他的品性,更是把相應的管理層職務二話不說地交付給了他。
人生不會始終一帆風順,當然也不會一直經歷險阻波折。
對于那時候的男人而言,日子似乎在逐漸變得平穩(wěn)幸福起來。
以至于在他真實的年齡剛好到達十八歲的時候,還遇見了那個命中注定要此生與共的人。
她是一位剛到公司不久的實習生,負責的是財政方面的下手工作。
在一次公司大規(guī)模的團建活動中,隸屬于不同部門而平日里鮮有見面機會的二人心有靈犀地將視線越過了喧鬧的人群,宛如童話故事里王子和公主舞會相識橋段般的機緣彼此結識了。
很快,他們墜入了愛河,并在那之后不久,手牽手去了遠在市中心的民政局里領了那時還象征著一生一世的紅冊子。他們在一個普通而寧靜的夜晚里簡單辦完了莊重的婚禮儀式,也是從那一天起,二人便過上了和大多數夫妻一樣的甜蜜同居生活。
俗話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對于眾多追崇自由的年輕人而言,法理束縛下的硬質家庭關系往往會讓彼此熱戀期間的纏膩逐漸淡化為泡影。
從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交往過程中發(fā)現對方的本性,由隱忍,到絮叨,再到爆發(fā),最后摔鍋砸碗地憤離。
但并非所有情侶都會經歷這些環(huán)節(jié),男人和他的妻子便正是一個例外。
在他們二人的一次促膝交心中,彼此間分享了自己深藏許久的陳年故事。
當男人將自己的曾經傾數告訴眼前聽得一臉認真的妻子時,得到的非但不是預想的追問與嫌棄,反而是一陣紅著眼半啜泣的安慰與同情。
原來,妻子的過去也并非像她給人的第一印象那樣安定。
早在她尚未記事的時候,她的雙親便在一次突如其來的空難中逝世了,從小到大,都是在年邁的爺爺的陪伴下成長的。
依靠著父母生前積攢下來的存蓄,以及老人起早貪黑搗拾面粉做饃饃的生計,女孩勉強地和大多數的同齡人一樣,完成了學?;A教育的內容,并成功在十七歲時那人生的一次重要大考中,順利考上了一所還算不錯的大學。
但好像就如代價一般的,世上唯一的親人,也在那之后不久,在一場睡夢中溘然長逝。
這相同的境遇,彼此都是人世間孤獨的鳴蟬,不由得讓夫妻二人產生了更加深厚的情愫羈絆。
在社會的紛擾騷動,以及時間洪流無情沖刷下的無力感面前,二人相互依偎,彼此都對這份來之不易的親情系帶格外惜貴。
“就讓我這樣普普通通的過完此生吧,我愛身邊的這個女人,現在的我是幸福的。”男人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抱著妻子如此默喃。但很可惜的是,命運,仿佛并沒有打算放棄繼續(xù)玩弄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