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來了位貴客,之所以稱作貴客,因為小院的主人,國師吳奇親自泡了一壺茶,還從屋子里搬出了一把嶄新的藤椅。
過往有許多大人物來小院,不說能不能喝上一口茶,可能連泡茶的資格都沒有。
當(dāng)然,辭了官的周嵩是個例外。
來人年近古稀,穿一身灰白裘衣,但精神卻極好,不然也不會有力氣在這寒冬時分來和吳奇斗嘴。
宰相李載舟,國師的死對頭,兩人斗到這個年紀(jì),好像連誰先躺進棺材,誰活得更久都要比一比。
沒有承吳奇的情,李載舟半躺在新椅上,雖然來小院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但像個老熟客一樣,一點也不見外。
茶還沒泡好,李載舟就要開口,被吳奇白了一眼。
“不急?!?p> 細(xì)嫩的茶葉在滾燙開水里舒展,沒過多久,一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從小壺里飄出,漸而,整個小院都有了一股淡淡茶香,多了些暖意。
冬天還沒過完,春天似乎就要來。
好像沒那么冷了,但吳奇卻裹緊了身上的袍子,只在倒茶時,將手從袖子里拿了出來。
不管是從身體,還是精神來看,吳奇都要比李載舟好上太多,滿頭青絲,露在外面的手,沒有一點兒褶皺老斑。
將茶倒至七分滿,吳奇將茶遞了出去,李載舟緩緩接過吳奇手中的茶,湊在鼻前聞了聞,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小啜一口,便將茶杯放了下,哪怕這茶再好不過,他也不愿在老對手面前失態(tài)。
何況,他來的目的也不是和吳奇敘舊。
“西蜀道平亂是大功沒錯,可那劍山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回事?你這個青衣衛(wèi)的頭子竟然放任手底下的人,對那幾百人命不管不顧?!?p> 開口,就不客氣,很符合李載舟的一貫作風(fēng)。
吳奇將茶飲去一半,沒有品茶的興致,一個學(xué)富五車的書生竟然如此粗魯,不講半點儒雅,只讓他覺得暴殄天物。
將茶杯握在手中,像是用來取暖,吳奇也不說話,甚至還想閉上眼睛打個小盹。
卻聽得李載舟大呵一聲,一掌拍在扶手上,罵道:
“吳老兒,你別給我打馬虎?!?p> 吳奇這才將思緒收回,看了一眼李載舟,悠悠說道:
“我哪知道?!?p> 李載舟冷哼一聲,顯然對吳奇的敷衍很不滿意。
“只要天下沒有亂,你這位宰相大人操心好你該操心的不就夠了。再說,他們江湖不有江湖的規(guī)矩,輪得到你我來管?”
李載舟更生氣了。
沉聲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卻聽得吳奇反問道:“那你想要什么?”
李載舟怔怔不出聲,久久無話,繼而坐直了身子,正色又鄭重道: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
吳奇笑了笑,點燃一棵煙,吃了一口。
煙氣驅(qū)散茶杯上的縷縷熱氣,煙香蓋過小院里的茶香,吳奇被白霧吞沒。
只聽到輕飄飄一聲:
“我和你不一樣嗎。”
陳述的語氣,卻不是在陳述。
落在李載舟耳中,如一塊千萬斤的巨石沉在心間。
對面坐著的亦是對頭,同樣也是他的知己老友般存在,兩個人為官為政的理念殊途同歸。
李載舟主文,給天下寒門士子一個鯉魚躍龍門的機會,讓天下百姓不用擔(dān)心吃不飽飯,穿不暖衣,吳奇主武,上察朝廷百官王侯將相不敢有作奸犯科者,下管黎民百姓緝拿無視大慶律法知法犯法者。
一人要天下欣欣向榮,一人則希望人人無性命之憂。
一人偏向禮樂教化,不想天下陷入大亂,一人則主張事功成敗,不看過程,只看結(jié)果。
那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是對這兩位老人平生功績最大的諷刺。
那句“殺人越貨金腰帶,修橋補路無尸骸”則是整個天下的寫實。
所以,他們都還在高位,鞠躬盡瘁,不敢有半點懈怠,也從未想過告老還鄉(xiāng),歸隱田園。
不是大慶朝沒有人才可用,實在是兩人都想看到那,安平盛世的到來。
李載舟嘆息一聲,雖然不支持吳奇的做法,但吳奇今日所做所為可能是大錯,長遠(yuǎn)來看,卻是有跡可循,有理可說。
吳奇又吃了一口煙,煙霧升騰,卻不大會兒就被風(fēng)吹散。
“你看權(quán)貴豪紳,錦衣玉食,你看江湖人士,豪情萬丈,你再看看那些百姓,有人問過他們想要什么嗎?”
吳奇起身,將煙掐滅,推開門,外面是沒有人的小巷。
“權(quán)貴在一方,上可官官相互,官商勾結(jié),下則剝削百姓,侵占良田,可能不曾親手殺過一人,但私下行徑只會比那西蜀道上的土匪更加惡毒,錦衣玉食,我看是披人皮,吃人血肉。”
看了看那因天氣太冷,已經(jīng)沒有老頭出門對弈下棋而顯得有些孤零零的大樹,吳奇目光深遠(yuǎn),緩緩說道。
李載舟也起了身,走到吳奇身邊,和吳奇一同望著小巷的盡頭。
吳奇的臉上寫滿從容,輕聲道:“你看那些江湖人士,多瀟灑,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或一劍斬惡徒,之后便得到百姓們的拍手頌贊,奉為大俠??烧l說這樣就是百姓想要的了,在百姓眼里,這些大俠和那草芥人命的暴徒有什么區(qū)別,出手只憑喜好,不講律法,那還要我們這些朝廷官差做什么,將大慶律法又置之何處?”
李載舟只是靜靜聽著,不出言打斷,也不發(fā)表見解。
這一刻,他承認(rèn)了自己沒吳奇看得遠(yuǎn)。
吳奇搖了搖頭,看了看身后的李載舟,興許在年紀(jì)上他還要年長對方許多。
“其實,百姓只是想要一個法治社會下的安定生活。那些喜怒無常的江湖大俠,一手遮天的一地權(quán)貴,于整個天下,百害僅有微利。”
李載舟點了點頭,認(rèn)可了老人的說法。
吳奇蹣跚著步子走回小院,抬頭望天,好像也不是很遠(yuǎn)。
李載舟還站在門口,看著小巷盡頭,濃密卻已沾滿銀霜的眉頭緊促,又舒展開。
天窮巷深。
他來,其實不是想聽這些,他只是怕這位老伙計,有了異心。
……
……
陳缺的一番話不說讓上千土匪大徹大悟,痛徹心扉,但卻起了很大的重用。
誰都知道,這位昔日的大土匪,能力出眾,說出來的話,就一定會做到。
管營揭從京城回到了西蜀道。
不再失望,意氣風(fēng)發(fā)。
婉拒了老人的挽留,說自己已經(jīng)過慣了閑云野鶴的生活,官場已經(jīng)不再適合自己。
對管營揭的話里有話,老人沒有介意,只說再等等。
諸葛小小還在昏迷,但傷勢已經(jīng)好了許多。
有時候也在夢里緊蹙著眉頭,或喃喃自語。
陳缺靠在一旁,也不知道這傻姑娘在說些什么。
劍宗那邊發(fā)生的事,他已經(jīng)聽說,對于那位武林盟主,不待見歸不待見,也不得不承認(rèn),已是當(dāng)今中原的最強者。
客卿傾力一劍,最終也沒力挽狂瀾,雖然不曾親眼看到劍山上的決戰(zhàn),也不知道最終發(fā)生了什么。
但在那天,被擱置在匣子里的朱雀羽,異常暴動,好似要掙脫束縛,飛向天際。
想來應(yīng)該是很強的一劍。
管營揭回來,只與陳缺說了幾句話,但要比之前態(tài)度好上太多,隨后便去了黑水溝那邊,投身到了開山工程中。
有梁屠在,又多了一個管營揭,陳缺才真正放心。
但也有個小問題,比如將諸葛小小帶到八斗沖的時候,沖豹看著陳缺,露出了壞笑。
“原來三哥也是個風(fēng)情種子?!?p> 沒有與沖豹解釋,陳缺將諸葛小小安置在了一處偏房。
關(guān)上門,走到了外邊。
沖豹趕緊湊了過來,賊兮兮道:“放心,三哥,我不會和別人說的。”
陳缺撇了一眼,有些疑惑。
“說什么。”
沖豹伸出僅剩的一只手,食指放在嘴邊,做“噓”狀,心里想到:
“都這時候了,三哥還在給我糊涂呢,我懂,我懂。”
陳缺白過一眼沖豹,就要走。
沖豹連忙跟了上來,還有些話要說。
空蕩蕩的袖管,一只手,終究還是不太方便。
扭扭捏捏,要說不說。
陳缺直接開口道:“你再不說啥事,就哪兒暖和待哪兒去?!?p> 沖豹有些不好意思,吞吞吐吐道:
“三哥,我想請你和王家家主說一聲,能不能給我造個好點的假肢安上,不然以后給三哥做飯生火都不太方便?!?p> 陳缺不說話。
沖豹有些糾結(jié),急忙道:
“差點的也行?!?p> 陳缺看了一眼沖豹,笑著道:
“你倒是想的美,放心吧,再過幾天義肢應(yīng)該就能送到這來了。”
沖豹愣在原地,眼眶發(fā)紅。
有個年輕劍客跌跌撞撞從劍山下逃了下來,神志迷糊,也不知道是去哪個方向。
諸葛小小醒來的時候,陳缺坐在一旁小憩。
一年未見,那張清秀又有些淡漠的面容,多了些滄桑和生氣。
更重要的是,眼角下有一道細(xì)細(xì)的疤,像是精致的瓷器被人刮了一道花。
只看了一眼,少女便不忍再看,拿起放在枕頭旁的飛刃,就要朝陳缺刺去。
卻在快要碰到的時候,突然將飛刃丟到一旁,淚流滿面。
眼里滿是痛苦,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