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新人承舊歡 今宵馳來日(下)
這一夜里,惠王白齊談完全地將闖入王府又得東院的那位敕風接應的兩個刺客拋到了腦后。比起那兩個無名小卒,越國國君身死的消息要重大多了。
霄序之所以作為質(zhì)子成長在都城,便是因為他是越國的儲君,某天要沿襲王位的。皇帝的手段惠王見慣了,他以為這次的賜婚也同往常一樣,是皇帝拉攏他惠王的做法??蓱{皇帝手下那些人的本事,皇帝完全可以是早就聽聞了越國國君患疾,才叫那質(zhì)子霄序作他惠王府的女婿。
皇帝會放霄序回越國去沿襲王位嗎?
就惠王所知,這霄序確有才華,卻也是個性格倔強的。在宮中的十幾年歲月,沒叫他對繁麗的皇室生活艷羨,反而給了他一副輕賤榮華的氣質(zhì)。他若是做了越國國君,恐怕不會像他父親那般言聽計從。
皇帝怎會容許那樣的事發(fā)生?
白澄詠他細心養(yǎng)育至今的女兒,霄序做不得她的好夫婿,這惠王心中一直有數(shù)。若澄詠真的跟了他,今后只怕是千難萬險,再沒太平日子了。
他自認沒那潑天的算計本事。作為一個父親,他所能想到的,只有利用謠言這一個辦法。他的女兒叫人奪了命,實已無法痊愈。如此,難道皇帝還能逼一個病重之人出嫁不成?要嫁,叫他那胞妹去嫁罷!惠王府藏了那丫頭十幾年,不過借她構(gòu)成傳聞而已,這點恩情她總該報答吧!
況且,他散布出去的傳聞也有幾分真。霄序竟冒著危險向皇帝說出自己與惠王府的庶女一見鐘情之事。完全的謊言,直叫惠王發(fā)笑。這惠王府里哪里有什么庶女,能與他一見鐘情?可見霄序?qū)@門親事也是萬分的不情愿。實在是好!
至于那吳聞傾的兒子……自己尚且東奔西跑著,到處求醫(yī),若是他聽聞澄詠病重,一定會打退堂鼓,就此放棄吧。吳聞傾昔日做了多少殘忍勾當,他的兒子亦不具備成為澄詠伴侶的可能。
只是,惠王怎樣也料不到,越國國君竟然在這樣一個關頭故去了……眼見著霄序是否繼位的問題被提上日程,他不能再等了。
就在今夜,他必須進宮去找到霄序問個究竟??v然皇帝的意思難以捉摸,他總該清楚霄序自己的打算。是回越國去,還是將儲位讓給宗族中的其他人,都將對澄詠的將來產(chǎn)生巨大影響。
正當白齊談穿戴完畢,跟前幾個府內(nèi)的親信準備停當之際,一守門的小廝突然驚慌地闖進內(nèi)院里。那情景,竟與先前那信使的出現(xiàn)相似得如同重演一般。
“報王爺,是……是……”
“快說!”
“是霄序,不,是霄大人來了?!?p> 白齊談吩咐小廝快去將人請來。隨后,他緩緩地向后退著,手在身后不住地摸索,終于摸到了桌面,于是他惶然地坐在了堂中的海棠木太師椅上。
第二日,一道旨傳遍了都城,上頭贊揚越國太子霄序才華斐然,特此封為寧侯,賜居宮外的一處皇家宅邸作為侯府。這還是開國來第一次有外族人不靠軍功獲封爵位。
賜給霄序的那座宅邸與惠王府幾乎緊鄰著。從前是一位王爺居住,后來,這位王爺回封地去后就一直空著。有傳言說,這座宅邸一直有人照看,大門兩旁的門柱都一塵不染。它一直在等著這一天,等著霄序成為它的主人。
不過允庭已經(jīng)經(jīng)受過都城內(nèi)紛飛的傳言的考驗,對這些詭異的說辭不屑一顧。他只在乎吳熙介對他傳達的消息是否滿意,身披偽裝的吳公子是否肯完成這一場交換。
憑著昀千在都城中的人脈,允庭的母親現(xiàn)今落腳在一間酒壚背后的小院子里。酒壚當家的與白臨桓有著四十多年的交情,承下了照顧允庭母親的請求。
昨夜允庭從客棧溜走之時,他的母親也醒了??伤皇庆o靜地躺在床榻上,為兒子祈求著上天的憐惜。她這兩個兒子,隨了他們的父親,是吃了虧怎樣都不肯罷休的主兒。
三十年前,允暉在老家呈寧發(fā)現(xiàn)了已經(jīng)落魄了的、當初做過她江南老家縣丞的那個人。即是在這人的幫助下,她以及許多的女子在年少時被趕出家鄉(xiāng),不得返回。允暉憤怒的程度,叫她驚訝??伤髱资昀?,一直致力于從惡徒手中救出將被賣到邊疆之外的女孩,這更叫她心軟。
原來一個人可以為另一個人做到這種地步。
這個上過戰(zhàn)場、憑靠著果斷的意志當上了陪戎校尉的男人……
有父如此,允庭與允深怎么可能是懦弱之輩呢?
從這一夜之后,她再沒說過要束手就縛的話。允庭狼狽歸來之際,她只是向兒子投去溫柔的目光。
不論結(jié)果如何,她都心滿意足了。雖是女流,又不比允氏人善騎射、能征戰(zhàn),她也是懂得一些道理的。有些事,不論成敗,只要去搏過,便已是一種結(jié)果。
此次的磨難下,她看得出,允暉與她多年身為父母的苦心沒有白費。還有比這更好的安慰嗎?
那個叫做昀千的孩子與允庭差不多年紀,看樣子亦是個苦命人——沒有姓氏,及冠之年卻未有字,恐怕是個流浪在外的可憐孩子。他與庭兒意氣相投,又比庭兒穩(wěn)重些,有他在,她便能對兒子放心一些了。
“母親,近日身體可好些了?”
允庭剛從外面回來,急著喝了一杯茶,開口便關切道。
“有你陪著我,我好多了?!?p> 母親在桌旁坐下,溫柔地看著兒子,也對他額上跑出的汗水感到心疼。不過只是一點點心疼,畢竟,這孩子已經(jīng)十九了,不再是那個在云齋里跑跳的小孩子了。
一人從門簾處小心翼翼地探進頭來,問道:“有一位云大人可在此處?”
允庭迎過去,原來是云齋來的信。他付給來人十文錢做報酬,將信接了過來。
允庭與母親一同展開來看。
這信不是回信,而是南星特意寫來的。想是允庭在郵驛局特意叮囑了那伙計要送到清風客棧,客棧里的伙計又將信轉(zhuǎn)到了這兒。這一路可真不容易,想想都有些后怕——在偌大的都城尋一人,的確要些運氣的。
信上第一句“見字如面”寫得工工整整,之后的內(nèi)容越來越潦草。這不像她。
姐夫紀安往云齋去了信,似乎是知道了關于父親的消息。兄長讀罷了信,已動身前往都城,預計在信到之后一兩天到達。
允深離開之前已對云齋做好安排。南星叫允庭不要擔心。雖如此,允深卻沒有想到往允庭這里寄一封信。南星總是記得的。
至于她自己,南星只提到她或許會去呈寧,尚未決斷。
“想來是那消息太緊要,姐夫不便在信中明示,以避免信件丟失,消息走漏。”
“允深來了,如何找到我們呢?”
“母親,后天我會到幾處客棧去問問看。兄長大約會住在我剛來時落腳的那一家客棧?!?p> 母親聽了,松了一口氣。
允庭將茶杯緊握在手中,想起了那日在清風客棧,姐夫林紀安急切地勸告他回懷安去的樣子。
姐夫既知道了關于父親的消息,為何不找機會告訴他呢?他一邊叫兄長往都城來,另一邊卻叫允庭回去,豈不是把允庭當作拖累,完全排除在他計劃之外?
母親察覺出他的緊張,故作埋怨道:“這是你大哥的事,他當然該來。等我見到他,定要好好教訓他一頓。他這個做兄長的,卻把你推到前面來,算什么樣子?”她將允庭手中的茶杯換到自己手里,看著兒子的眼睛道,“你把我?guī)Я顺鰜恚磺杏职才诺煤芡桩?,他該覺得羞愧的?!?p> 允庭眼神躲閃著,拿手指敲著桌面。母親對他這動作皺了皺眉,他見了,立刻止住了,只是仍忍不住將雙手來回攥著。
“母親,是我趁大哥去找姐夫的空隙偷偷離開的。大哥來了,一定會怪我沖動?!?p> 母親笑道:“要說沖動,他可沒那個臉面去教訓你?!?p> 又來一人掀開門簾,這次是昀千。
兩人從白臨桓那里分別后,昀千又一次消失在百千個深巷之中。允庭無意改變他身為敕風的習慣,亦無必要掌握他的動向,因此只是做好了昀千會突然出現(xiàn)的準備。
允庭向母親點頭,走上前去。
昀千迎面問他道:“你的傷……”
允庭怕母親聽見,忙將昀千往屋外推,一邊回過頭去拿笑容安撫母親。
兩人走到酒壚外,允庭才回他道:“好些了?!?p> 昀千頗有些自得道:“那位的醫(yī)術(shù)天底下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主要是你我今日還要到侯府去,不能叫你這傷拖累了我?!?p> “其實,事到如今,已經(jīng)足夠光明正大。霄序既然不情愿與純平郡主的婚事,理應叫吳熙介自己去說。我已經(jīng)將那枚耳環(huán)和轉(zhuǎn)述郡主意思的信送到吳熙介府上去了。”
“他不會去的。他也不能去?!?p> “為何?”
昀千壓低聲音,允庭幾乎聽不清他的言語。大意是說,吳聞傾從來是皇帝這一邊的,如今霄序面臨是否繼位的抉擇,皇帝這一派不能干預,否則會落人話柄。他的兒子登侯府的門,定會被解釋成是向霄序示好,因此,吳熙介不能去。
“為了郡主,冒這點險也不愿嗎?”
昀千笑他道:“他若是肯冒險,王府也是去得的,為何叫你替他去?的確是有很多人,哪怕是心頭珍愛的,也要步步為營地算計著走過去。不是誰都能做到你這種地步。”
“?。俊?p> 允庭不解。
昀千笑道:“怎么在你面前,我倒顯得好像多么了解人心似的?”
對街一駕馬車停下,吳熙介坐在車內(nèi),正掀開車窗簾子在人群中掃視著。允庭先瞧見了他。
“你說得不錯。他果然不會去了?!?p> 允庭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