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再入深林中 所經有余音(3)
寅時過了,允庭與昀千一前一后繞過王府西小門外的狹長巷子,來到了西院墻之前。玄鳥會在寅時半的時候出現。在她的接應下,二人將直接從這里進入王府。
院墻內靜悄悄的,叫人懷疑其中住著的是否真是個王爺。偶爾有仆從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一瞬間又消失了。
“你可知這惠王與皇帝陛下的關系如何?”
“或許知道,或許知道的是偽裝出的。”
“我身在都城久了,又常出入皇宮,其間的故事我知道許多。不如現在挑幾個說與你聽,免得你我空等這半個時辰?!?p> 允庭皺眉,盯住昀千臉上那戲笑的表情,問道:“從什么時候起,你也將王公貴戚之事當作談資了?”
昀千坦然笑道:“你怕什么?反正我已是滿腹的秘密,只能靠傾吐出一些來,才裝得下新的。”
“秘密明明是最不牢靠的,為什么這么多人還要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押在別人肯為他保守秘密上?自己做了冒險的事,日后還要擔憂著秘密的泄露,難道不痛苦嗎?”
“允庭……因為最能保守住秘密的,就是手中握有別人的秘密。我曾聽人說過,輸贏這種事,先機占了大半。握有越多的秘密,便更可能占據先機?!?p> 允庭品味著昀千的話,忽然間明白了姐夫為何要將玉璧送回玉樓。此舉,是在告訴所有眼睛盯住玉樓的人,他們的秘密已被暗處的人握在手中。在一場勢必全力以赴的對決中,他們叫不知道身份的人占去了先機。無論他們是誰,必定會有所行動。
可是此舉卻未激起任何風浪。就允庭所能看到的,一切并未發(fā)生任何改變。玉樓掌管仍是黃默丘。恐怕等過些日子,玉樓修繕完畢,從那曾叫鮮血染紅的臺階上踏過去的仍舊是同一批軍官權臣。
“允庭,你可有想過是誰要加害令尊嗎?”
“父親在皇宮中當差被人誣陷,叫他來這兒的詔書又那樣可疑……”
“所以你覺得是皇帝?”
“不……但我想,恐怕的確是某位貴戚。”
昀千低頭思忖。他手上的那把刀抵在土灰墻上,發(fā)出一聲鈍響。
“不過,敕風的確是效忠于皇帝陛下的,對吧?”
“完完全全地效忠于皇帝陛下?!标狼Т鸬馈?p> “那么你是……”
昀千猶豫著答道:“我離開懷安即是失職,上面定會降下懲罰。既如此,倒不如將我失職受罰也要做的事完成。不過,我倒是覺得很奇怪?!?p> “奇怪?什么事?”
“為何到現在我還完好無缺地站在這兒同你說話?無論是怎樣的懲罰,為何這許多天來都未通知到我身上?”
“在你之前有人因失職而受罰過嗎?”
“消失算嗎?從那人出事起,我便在沒見過那人。說來,那人犯的錯可比我的嚴重太多。你知道毓王?”
“幾年前在魯地病死的毓王?”
“正是。他的死,同一位敕風的突然消失有關。甚至可以說,若不是那人突然不見了蹤影,毓王就不會病重而亡?!?p> “可這疾病,憑他又能奈何?”
“毓王不是自然得了病。他是一年中每日服少量毒物而亡的。不過,又有何區(qū)別呢?貴戚的命,不論是上天奪去的,還是仇人奪去的,都是同樣的道理?!?p> “這話聽起來好像在說你自己似的?!?p> “我姨母是皇后,我的舅舅孩子時候叫人綁走打斷了腿。人找回來后,府中安靜異常,遑論哭聲,簡直連腳步聲都聽不到。時隔多年我才被告知,在那個安靜的下午,我的舅舅開始了他一生都不能站立行走的噩夢。當然,也就不能上陣殺敵了?!?p> 允庭沉默。如此算來,昀千其實算是皇子們的表親……?他心里自然驚訝得很,卻見昀千自己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只好將驚訝隱藏起來,悠悠問道:“或許正因你的身份,你才沒有受到懲罰?!?p> “我……我自小就被當作敕風接受訓練,我的命運只能是死在執(zhí)行命令的過程中。因此,族譜上并未寫出我的名字。除你之外,沒有外人知道我的身份。”
允庭輕嘆了口氣。昀千知道,是在嘆息他的命運。
其實昀千多少猜到了上面沒有降罰的原因。只是……他無法與允庭說及。他好不容易才獲得了允庭的一絲信任,他不能就此毀掉之前的所有努力。
他想到的便是,現在他做著的一切事情,上面不僅知道,而且還默許了他的動作。
差一刻寅時半。玄鳥自南邊巷子口閃身而出。見到昀千,她臉上并不顯出意外來。
“這是?”玄鳥指著昀千問道。
允庭上前答:“我的……一個朋友?!?p> “身手怎樣?不會……拖后腿吧?”
允庭笑道:“有他在,你我今天都死不了?!?p> 玄鳥瞪他一眼,轉過身去,邊打量著西院墻,邊說道:“和我有什么關系?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一改今天早些時候求人幫忙的態(tài)度。
允庭擺手道:“罷了,我懶得跟你說。”
“等下巡視的人走過,燈光會照亮那一頭的屋瓦。你二人從這面墻躍進去,先躲在海棠前面的廊檐下。我會在護衛(wèi)交班的時候給你們一個信號?!?p> “怎樣的信號?”允庭問。
玄鳥吹出一聲鳥叫般的短促口哨。“記住了?”
“記住了?!闭f罷,允庭同昀千一起靠近院墻。玄鳥指著的那塊地方被暖紅色的光照亮了,他二人接連踏著小巷中壘起的沙袋翻入院內。此處正是允庭之前看見的那堵影壁。影壁之前,一株西府海棠已經抽枝發(fā)芽。二人照玄鳥囑咐的躲進廊檐下的陰影里。
燈籠的光從屋頂搖晃著移到墻上。護衛(wèi)們走遠了。
照吳熙介附在信中的地圖來看,純平郡主可能會在他們身處的這個院落的西廂房中。或者,在南邊冷先生所在處。南邊王府最深處的這個院落,是允庭費了好大力氣才打聽到的冷先生的住址,亦是吳熙介所說的,王府用作囚牢的地方。
護衛(wèi)們走遠了,玄鳥卻還未發(fā)出信號。昀千忽然拉住允庭的手臂,一臉緊張地指了指二人剛翻過的那面墻,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腕。
允庭壓低聲音問他:“什么意思?”
昀千又再指了指自己的手腕,見允庭仍是一連疑惑,他挽起袖口來給他看自己手腕上的傷痕。
“敕風!那姑娘是敕風?”
想來是因為玄鳥那特別的信號。
允庭眼見著昀千滿臉疑問,卻說不出話來回答他。原來敕風之間也未必認識?那么,他們怎能做到通力合作呢?彼此之間陌生到這種地步,執(zhí)行危險的任務時沒有將刀尖沖著自己人就不錯了。
允庭點了點頭,忽然覺得此事有點可笑。對于敕風,他竟也會知道昀千不知的事情。
嘴角掛著一抹苦笑,允庭終于等到了玄鳥的信號。二人小心地循著身后的門窗一個個地數過去,來到了西廂房的窗下。窗上映著燭火,一人影似坐在窗前,只是光看這影子,便能體會到這人消瘦得很。
“小迎,把窗子打開透透氣吧?!?p> “可是我怕郡主你著涼?!?p> “你是怕父親……算了,叫你打開,你就打開它。我想看看星星?!?p> 一人漸漸走近窗子,嘩的一聲將窗子推開了。一股濃重的藥湯味道從屋內飄出來。允庭與昀千小心翼翼地蹲伏在窗下。
幾下金銀的碰撞聲之后,純平郡主站起了身,欲往屋內走去。允庭不經思索,向上伸出手將半扇窗子關了回去。咔的一聲,木窗子卡在了凹槽里。剎那間,屋內的兩人都叫這聲音引得一動不動。
昀千收起臉上的笑容,抬起手在下窗沿敲了兩下。
“郡主,這,這是什么意思?我想我還是去找王爺來吧……”
“小迎,你站住,不許去。現在,你去給我鋪床?!?p> “可是床已經……”
“去!”
“好,好的小姐……不是,郡主?!?p> 兩種腳步聲響起,一個向遠處,一個漸漸靠近窗子。允庭用手扶住額頭,思考著那婢女等下去告了密,他們二人還如何離開王府。
忽然,一只耳環(huán)被丟出了窗外,落在二人前方。
“告訴他,我盡力了。眼下只能從霄序那兒想辦法?!?p> 她快速地說完這樣一句話,將另外半扇窗嘩地關上了。
“小迎,我有些不適,你在這兒再陪我一會兒吧?!?p> 允庭將耳環(huán)拾起,握在手中,跟昀千示意沿原路離開??ぶ髁粝铝四莻€叫小迎的婢女,暫時不會有人去告發(fā)他倆了。他們必須趁現在離開。
二人繞到影壁西側,正打算踏著墻上的凹陷翻出去,北面卻傳來護衛(wèi)整齊的腳步聲。昀千退后,叫允庭先行。
“這怎么行?你真當我是敕風了,用完你自己先跑?”允庭壓低聲音問道。
昀千將刀抽出,在代表著護衛(wèi)即將到來的暖紅色燈光下,刀身也成了紅色的?!拔揖彤斈氵@話是夸我果斷了??熳甙?,我這刀不能白拿?!?p> “哎!允庭!他說的對。別叫人白費心思了。咱們的賬也得算算呢?!?p> 允庭抬起頭,看到玄鳥在院墻上露出頭來。這句話便是她說的,竟大大方方地說了出來,未曾害怕引得誰人的注意。當然,她怕什么,她本就是這府里的人。
護衛(wèi)們出現在拐角處,為首的一人發(fā)現了昀千與允庭。接著,近十人都抽出了刀,向二人奔來。
“你真的不走?”
“不走。”
“好吧。你確實幫得上忙?!?p> 允庭笑道:“我嗎?你當真這樣想?”
昀千沒有回答他,反而抬起頭沖玄鳥笑了笑,后者氣得垂下了嘴角。
這個人真夠奇怪的。一次次的,偏要尋死不可。應當叫他嘗嘗苦頭吧。
玄鳥騰空而起,落到影壁之上,背著手,看這一場打斗。
王府內的護衛(wèi)似乎想活捉來人,手中的刀倒成了束縛??上艘矡o傷害護衛(wèi)的意圖。兩方都不想見血,這樣打起來實在沒什么意思。
可一轉身的工夫,允庭被六個護衛(wèi)圍了兩層,忽然成了在劣勢的一方。不是他身手不夠,不是。他身上有傷,在左肩上??茨菨B透了衣服的血跡,他的傷口一定裂開了。
這個傻瓜,竟還沖那另一人笑。他轉過頭去時臉上痛苦的神情,說明他也是肉體凡軀,他也會痛啊!
玄鳥幾乎要喊出聲來了。
一護衛(wèi)舉起了刀要劈在他的身后。幸好這護衛(wèi)的刀被另一人擋住了。
那另外的人,身手的確不錯??粗褂行┭凼?。莫非……上面說,派來一位敕風來幫她消除有關東院那位的謠言,就是他嗎?
“都住手!”玄鳥喊道。眾人的動作應聲而止。
玄鳥飛身落到地面,面向著護衛(wèi)之一(這些護衛(wèi)她一個都不認識)說道:“你可認識我?”
那人點點頭,行禮道:“大人?!?p> “這兩個是東院的人。我方才帶他們來的,現在帶他們走。”
“可剛才他們明明要翻墻逃走。我們都看的很清楚。”
這人不卑不亢地回道。
“那你便如此向王爺報告吧。若要抓人,到東院來抓?!闭f完,她向昀千二人招了招手。二人合刀歸鞘,跟在玄鳥身后往東院走去。
那些護衛(wèi)停留在原地,目送著三人離開。
行至東西院之間的園子,玄鳥停下腳步,轉身面對著允庭攤出了手。
“什么意思?”
“我方才做的,足夠了吧?”
允庭拱手道謝。
玄鳥放下了手,擺出將轉身離開的架勢,又忽然伸出手來握住了允庭的刀。
允庭這才想起他們之間的協約。這協約因為太奇怪,以前只被他當做是玩笑。沒想到她是認真的。允庭松開了手,玄鳥接過了刀。
“你在這里等我,我去取東西給你?!?p> 說完,玄鳥轉身進了東院。

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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