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或說本無事 偏是有心人(2)
吃過了飯,允庭在囑咐母親將門窗關(guān)好之后將飯屜送下樓去。此刻大堂里用飯的人很多,卻不像在懷安那般豪放,個個或干脆不飲酒,或小杯酌著,無人喧嘩。店家的幾個伙計桌前桌后地忙活著,竟然也是沉默著的,并不喊出他在懷安熟悉的那套熱鬧話。允庭回想起昨日住著的那間聚集八方旅客的客棧,并沒有像這里這樣安靜。難道這兒有什么事嗎?他不禁懷疑??杉热皇窃诋愢l(xiāng),他沒什么把握,只是覺得奇怪。
允庭下樓來,一個伶俐的伙計迎上來,接過允庭手里的飯屜,小聲道了句“多謝”。允庭將他拉住,附耳問起大堂中奇怪的安靜來。
“回公子,這是因為國丈孫大人在里面的包廂里用飯呢?!?p> “你等下,孫……什么?”
那伙計將身子彎得更低了,叫允庭一同背過身去,說:“孫倍孫大人,孫妃的父親。就在那里面第一間?!?p> 允庭朝著他手指著的方向看去,卻被他拽了一把,斥道:“公子,別惹麻煩。”說完,伙計拿著飯屜到后廚去了。允庭對這位國丈沒有任何興趣,轉(zhuǎn)身便要上樓。只是當(dāng)伙計端著一碟剛做好的點心送至那個方向時,他隨意地往那邊瞥了一眼。只見一只手從房間內(nèi)側(cè)推開了門,一人出來將點心接了過去,又將門關(guān)上了。連客棧的伙計都不叫進(jìn)去,可真是小心啊。允庭笑著拍了幾下樓梯旁的欄桿,笑那國丈大人好大的排場。
可忽然他又感覺到有哪里不對。那只從門內(nèi)伸出來的手……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層厚繭。允庭曾在姐夫林紀(jì)安的手上見過。那厚繭是打算盤磨出來的。想到姐夫,允庭這才想起來該向家中去一封信,將昨天今天發(fā)生的事告訴給兄長和姐夫,讓他們能依此做些籌謀。
于是,允庭跟伙計要來紙筆,回到房間里寫起信來。但恐怕信在路上丟失或是被人攔截,允庭只寫了他已經(jīng)找到母親這件事。昨夜王府中的事,他只字未提。事關(guān)皇室,允庭選擇將秘密放在心里,不叫其他人受拖累。
允庭寫完了信,坐在他對面的母親拿過去看了,對他說道:“這樣說是好的。別叫你兄長跟著擔(dān)心了?!?p> 允庭問:“您指的是……父親嗎?”
母親柔和地笑著,點點頭,仿佛剛剛允庭問的問題是“我還能再吃一顆糖嗎”。
可她表達(dá)的卻是最寒冷的意思。允庭不肯相信,于是又問道:“母親,難道不叫大哥來都城嗎?”
“不!不必了……”
“不必了……是什么意思?”
允庭將寫好的信拍在桌面上,砰地一聲。母親被他的激動嚇到了,眼神飄忽著回答:“叫他留在云齋吧。你父親自會回去的。其實,你都不必來的,可既然來了,便在這里同我一起等你父親吧。”
“母親,您的意思是,父親自己已有打算,會脫離困境的?”
母親突然像個孩子似的委屈起來,眨巴著眼睛,嘆道:“傻孩子!哪里有什么打算!同你父親一起被關(guān)起來的人都沒了。我們家無權(quán)無勢的,拿什么去救他?”
允庭不想將憤怒宣泄在母親身上,只得拿著信沖出門去。母親在他身后喊他,他只裝作沒有聽見。
原來母親早已經(jīng)放棄了。她早已經(jīng)在做迎送父親的靈柩回懷安的打算。
可她明明有兩個兒子啊……允庭和他的兄長都愿意為了父親拼一次命,哪怕是要闖皇宮去救父親都不會猶豫一下。他允庭,可是抱著赴死的念頭來到都城的啊。
允庭無法接受一個沒有父親的云齋。
那是教給他是非對錯、養(yǎng)育他直至如今的父親??!云齋中的一切都是因父親才存在的。若不是父親,他不會有南星陪他一同長大。若今后云齋沒了父親,他的一切又能向誰去報答?
允庭低著頭匆匆下樓,在樓梯拐角與一人相撞。允庭推開那人,想徑直離去,卻被那人拉住了。
“允庭?你怎么在這兒?”
因著那人叫出了他的名字,允庭抬起一雙紅了的眼睛去看他。這人,竟然是他的姐夫林紀(jì)安。再看他的衣服,竟然就是方才在孫國丈包廂中的那位!
“姐……姐夫?你怎么在這兒?”允庭驚訝道。
林紀(jì)安同上次允庭見到他時相比,不僅瘦了一大圈,甚至蒼老了許多,鬢間甚至有了幾絲白發(fā)??伤难凵袢耘f能看出敏捷來。當(dāng)然,他現(xiàn)在可是在孫大人手下做事了,自然要有些能耐的。
林紀(jì)安沒回答他的話。那邊的包廂開了門,一身著深色華服、貌似六十歲的男人被幾個人簇?fù)碇吡顺鰜?。這男人邊走邊對旁邊擺在柜上的一枝迎春指指點點。
“這花明艷卻不俗,但要做報春的,還是太單純了?!?p> 他身旁的人忙附和著說是。
這位想必就是孫倍了。
見孫倍出來,林紀(jì)安將允庭拉住他的手扯開,嚴(yán)肅地說道:“快回去!這兒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帶你母親快回云齋去!”說完,不等允庭開口,他便走入到孫倍身邊那一團(tuán)人之中,又從允庭的面前走過,仿佛從不認(rèn)識允庭一般。
允庭在原地等了片刻,等那店家哈著腰送出了孫倍,他才跟了上去。孫倍上了轎,林紀(jì)安與其他幾個在一旁等著。直到孫倍的驕子遠(yuǎn)了,他們才轉(zhuǎn)身離開。林紀(jì)安一路同那幾個人并肩走著。允庭跟在后面,本想聽聽他們的談話,可惜他們之間總有人走過,他一句都無法聽見。
終于,林紀(jì)安他們拐進(jìn)了一處偏僻小巷。允庭跟他們隔著一段距離,仍舊跟著。不一會兒,前面幾人走進(jìn)了一戶外觀破敗的房屋。這房子門前還停著一頂極樸素的轎子。允庭靠著門后的墻等著,一心只想抓住林紀(jì)安問個清楚。
他才跟母親說過姐姐將要做母親的喜事,就在這幾百里外的都城見到了他這個姐夫。而且就他在孫倍身邊的動作來看,他來都城不是一日兩日了。他一定來的比允庭還要早,而且是抱著一個計劃來的。林紀(jì)安竟然早就計劃著要來都城了?他可還曾勸過大哥要冷靜,要等待消息,不要沖動地進(jìn)京啊……
不到半個時辰,這伙人便出來了。允庭剛想上前去揪住林紀(jì)安,卻發(fā)現(xiàn)林紀(jì)安并不在出來的人里面。方才一起進(jìn)去的人中,唯獨林紀(jì)安沒有出來。
或許是林紀(jì)安察覺到他的跟蹤,所以故意留在屋內(nèi)不走?還是他已經(jīng)從別的出口離開了?
允庭正想著這些,那門口突然現(xiàn)出一他絕對想不到的人來。
孫倍有些胖的身軀此時正搖搖晃晃地從門內(nèi)走出來,邊走,還邊用一塊帕子擦著手。隨后,他上了剛才起一直停在門口的那頂轎子。那塊帕子被他從轎子的窗口遞出來,上面分明沾著血跡,從允庭這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看這情形,大概是孫倍要親手殺一人,卻礙于司法,只好在客棧里聚集眾人吸引目光,為他作證。等會兒他便會換回原來的轎子,再回到府上去。
允庭不愿意被卷入這事情里??闪旨o(jì)安到現(xiàn)在還沒有出來,叫他有點擔(dān)心。這房子里有人被殺了……他不得不懷疑起被殺的人即是還沒出來的林紀(jì)安。他這位姐夫,至今仍沒提過他在云齋出現(xiàn)之前的經(jīng)歷?;蛟S他是某位大人的幕僚,知曉些什么孫倍想知道的內(nèi)情,這才招來了殺人之禍呢?
孫倍的轎子起了,眼見就要離開這巷子了。出了巷子,到了人來人往的大街上,他更無法攔住孫倍了。要做什么的話,只能趁現(xiàn)在。
允庭一步邁出去,想著直接沖到轎子旁挾持住孫倍。可就在同一瞬間,兩個持刀護(hù)衛(wèi)閃身出現(xiàn),擋在允庭和孫倍之間。兩人此刻都對允庭拔刀相向。
轎子里傳出一句吩咐:“把人殺了吧?!?p> 隨后,轎夫邁開了步子。
允庭沖上前去,被兩個護(hù)衛(wèi)攔了下來。
“小兄弟,不管是誰叫你走這一遭,都聽不到你的復(fù)命了?!?p> 話倒不少……如此想著,允庭揮拳出去,被對方躲過。方才未開口說話的護(hù)衛(wèi)之一站到一旁,像是不準(zhǔn)備動手了。
允庭面前這人又道:“你不是刺客吧?隨身連個兵刃都沒有嗎?”
允庭心想,他本是出來送信的,他的刀現(xiàn)在還擱在客棧房間的桌子上呢。再說,他無意與之僵持,既然孫培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他根本不必再打這一架。
可眼下已經(jīng)不是允庭想走就走得了的了。此刻只有一個對手,允庭已覺得躲避多過出擊。若是旁邊那人看出允庭應(yīng)付不及出手的話,他……他還是趕快找機(jī)會逃掉為妙。
正做著逃跑的打算時,在一旁站著的那位沖過來將刀徑直劈向允庭。允庭向一旁躲過去,心想著昀千手臂上層層傷痕——他們敕風(fēng)對自己可真是夠狠的。
眼見著這兩人要一起揮刀砍來,允庭轉(zhuǎn)身便跑。卻在這時,允庭身后的房門處傳來一句:“別追了?!?p> 單單三個字,卻將那二人的注意吸引了去。允庭趁這個機(jī)會逃入曲折盤繞的巷子里。只需聽那二人的腳步聲,便可知道,無論剛才下達(dá)命令的人是誰,都沒有能夠阻止得了他們執(zhí)行孫倍的命令。允庭見彎便拐,漸漸地不知自己身處在巷子中的哪一位置了。奇怪的是這一片連一個人都看不到,到處都是空蕩的房屋,門窗都落滿了灰塵。
眼見著前頭有一馬車,車門上鉤著簾子,說明車廂里無人。那車夫正站在馬車后不遠(yuǎn)處發(fā)著呆。允庭腳步輕輕地接近這馬車,趁著車夫看向別處的空檔鉆進(jìn)了車廂里,放下了車簾子。他幾乎躺倒在車廂里,慢慢地吐出一口氣來,在心里決定以后不論到哪里都一定帶著兵刃。
只是哪怕他帶著刀,要對付那兩個護(hù)衛(wèi)還只能算是勝負(fù)的可能各占一半。其實他何曾與人如此交手過。從父親那里學(xué)到的刀法劍法他尚且知一不知二,要判斷別人的招式,他更是不知要從何處著手了。
只憑意氣做事情,太不夠了。
允庭一直覺得自己有同敕風(fēng)一樣的毅力決心??僧?dāng)?shù)墩娴膹纳戏娇诚聛恚婺苌焓秩ソ訂??哪怕說接了這一下,他能夠在下一招里擊敗對方?
在這轎中歇息著,允庭的氣息反而越來越重。
他聽得出方才門口傳來的聲音就是林紀(jì)安的。知道姐夫還活著,允庭算是松了一口氣。那些人既然會顧慮姐夫的話,想必不會傷害他。就目前所見,林紀(jì)安或許在孫倍身邊有些地位。他那個人心思縝密百算不失,孫倍有他幫忙,算他走了運。
可姐夫的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呢?
他進(jìn)京來,莫不是為了救父親?姐夫叫他回懷安去,莫不是已有了計劃?
允庭坐起來,左肩上猛然一陣疼。他偏過頭去看,這才看見自己左肩受了傷,血都漫到了背部。他緊咬著牙關(guān),將被血浸透的衣服撕開,于是一條還好不太深的刀傷暴露了出來。
正在允庭撕開衣服的時候,馬車外忽然傳來了人語聲。一微弱聲音說了句什么,在馬車后的車夫便應(yīng)聲走了過來,在馬車旁放下了臺階。下一刻,一面容清瘦的少年人掀開了車簾子,正與允庭四目相對。
允庭自覺應(yīng)該解釋一下,可這人卻將右手四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出聲。那動作是極自然的,因為他又接著咳了幾聲。光憑這幾聲咳嗽,便能看出他有積年頑疾在身。允庭慢慢地往旁邊挪了挪,盡量不發(fā)出任何聲響。這人直接坐在了他騰出的位置上,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驚訝,倒不如說有一點得意。
這時,那兩個護(hù)衛(wèi)追了過來,其中愛說話的那個在車窗邊問道:“不知大人可有見過一左肩受傷的男子?他是我家仆役,精神錯亂,自殘?zhí)映?,我等正要找他回來給他治傷?!?p> 車內(nèi)少年人聽了,望向允庭,確認(rèn)了允庭就是他們正在找的人。
允庭不言語,只看著身旁的人,等他作出決定。若他是想要把他交出去,他也絕無二話。
可這人卻笑了,將車窗上的簾子拉開半分,向那兩個護(hù)衛(wèi)露出臉來。
護(hù)衛(wèi)其一拱手道:“吳少爺,您……您回京了。”
又是方才允庭聽見的微弱聲音,少年人說道:“我的行蹤你們都清楚得很啊?!?p> 這次兩個護(hù)衛(wèi)都將頭底下,仍是站在前頭那個說:“吳少爺您出城訪名醫(yī),我們都盼您身體康健?!?p> “那你還留在這兒打攪我?還不快滾!”
說罷,他在喉嚨里咳了一下。
“是!是!”
隨著話音落了,他將簾子放下,又交代車夫說:“可以走了?!?p> 那車夫竟也聽得見他如此微弱的聲音,揚鞭落下,馬車隨之動了起來。

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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