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燈火闌珊,某處繁華的宅子里的,忽然傳出來一陣笑聲。
“千機樓果然不愧盛名,樓中諸位不僅功夫了得,機括用得更是絕妙,想那關聞月一向自認身手了得,世間難有敵手,如今只怕連命都保不住了。”說話的男人身著華服,連袖口都繡上金色云紋,腰間佩戴了一枚冰透青白玉佩,端是貴氣逼人。
“小侯爺說得極是。”一旁留著長須的中年男人笑道:“這次多虧了盛樓主出手,才能將關家小兒制服,替小侯爺除去一道心頭大患?!?p> 小侯爺杜昂回身,笑著道:“不僅如此,還得感謝崔先生使出的妙計,有關聞月在身邊,便可抵一支精銳,平常人也難以傷到晉玄,先生竟能說動余長東反水,還愿意出手幫忙牽制常覲,實在功不可沒?!彼麑Χ斯笆值溃骸皟晌幌壬褪俏业脑崎L、孔明?!?p> 聽他所言,盛飛和崔竹臉上都露出了一抹心照不宣的笑容。
“不過是投其所好,攻心之術罷了,能幫得上小侯爺?shù)拿Γ谴弈持??!贝拗裰t虛道。
“只可惜沒能親眼看到關聞月斷氣。”盛飛一掌拍在桌子上,恨恨道:“若不是那些半途中多管閑事的人,莫說關聞月,就連晉玄小兒也早就上了黃泉路!”
“人算不如天算。”杜昂嘆了口氣:“晉玄果然命大,只是沒得到確切的消息,我倒不好把這事拿到晉琮面前賣個好了?!?p> “我倒覺得小侯爺該把事情告訴晉琮公子才是,不管那關聞月到底如何,至少短時間內怕是只能躺在床上任人宰割,晉小王爺身邊暫時可就漏了一塊破綻,若現(xiàn)在面臨接連不斷的刺殺,怕是有些分身乏術吧?”
盛飛道:“若小侯爺想,只需一聲令下,千機樓眾人都隨小侯爺差遣?!?p> “此事往后倒不必麻煩盛樓主了?!贝拗裱壑型赋鲆唤z狡詐:“如今想動他的人太多,只要消息放出去,還愁沒人動手嗎?咱們既然開了道,也該好好休息一番,不若在一旁坐山觀虎斗便是。”
杜昂早先累積在胸口的怨氣一掃而光,想到兩人如今狼狽的情勢,忍不住笑出聲來,反身坐回椅子上,飲了一口茶,許是太過得意,竟對往日的敵人生出一抹憐憫之情,嘆息道:“晉玄雖掛著個小王爺?shù)拿^,可誰不知道從他入京為質起,謹王府就已經(jīng)放棄他了,一心培養(yǎng)晉琮為繼承人,若他好好的在京城不惹事,倒還能再安穩(wěn)幾年,可偏偏他非要蹚渾水,裝什么剛直不阿嫉惡如仇,想抓幾個貪官污吏來討好皇上,顯得自己多有本事似的,怕是他自己都沒想過,有些東西太燙手,會落到如今的下場吧?!?p> 崔竹道:“他既然敢動別人的利益,自然要有承擔后果的準備,何況就算沒有這件事,怕晉琮公子也不會放心他在京城里好好的?!?p> 畢竟王位只有一個,為了牽制謹王府,當年皇上下令讓晉玄入京,同皇子們一起同吃同住,也表明了皇族所承認的繼承人只有晉玄這一位。
但謹王本身就是個有野心的人,丟了一個兒子,轉頭便將心血都付諸到另一個兒子身上,不可謂不狠心。
杜昂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哼笑,淡淡道:“他們鳳家的人向來心狠,手足相殘又算得了什么?!?p> 崔竹拂須道:“怕是這位謹王也一心覺得,皇位該有他們家一份。”
這話并非無的放矢,而是牽涉到了前朝一段往事。
高宗皇帝鳳訣幼時并不受宮中諸人待見,他的母親劉氏乃是地位卑微的更衣,曾受過太宗皇帝一夜雨露,之后卻并沒有受到賞賜,反而被當時善妒的妃嬪陷害,落入了冷宮。
劉氏許久之后才發(fā)覺自己有了身孕,然而冷宮中生存艱難,劉氏常常挨餓,又染上寒病,洗衣槳的老嬤嬤見她可憐,拿了些剩飯給她吃,也沒用藥,以為她熬不了太久,偏偏劉氏命大,竟咬牙活了下來,還生下皇長子——這便是后來的高宗皇帝。
冷宮的日子艱苦,母子二人靠著殘羹冷炙過活,直到劉氏病故,前來收殮尸體的宦官這才發(fā)現(xiàn)冷宮中竟藏有一位皇子?;鹿俨桓译[瞞,將此事一層層報了上去,年滿八歲的高宗這才第一次見到了生父,有了名字。
然而生活并不如他想的那般美好,母親口中那個偉大受人尊崇的父親,對他并沒有絲毫憐惜和愧疚,相反,太宗對他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長子視而不見,下面的宮人有樣學樣,也并不善待高宗。
若一直這樣下去,高宗會同其他皇子一樣,成年之后接受安排,封王就藩。
偏偏有一年,與貴妃一向不睦的惠妃誕下了一個健康乖巧的皇子,她原本出身平洲王家,與同為世族出身的貴妃,背景不相伯仲,兩人為爭后位,一向明里暗里的較勁,可惜貴妃多年吃湯喝藥求神拜佛也未曾有過身孕。
為了能多添一份籌碼,又或者別的原因,貴妃便向太宗皇帝請求將高宗記到名下,當做親子撫養(yǎng)。本來這事并不符合規(guī)矩,貴妃年紀不大,并不是不能生育,但太宗皇帝在貴妃的請求下,還是同意了此事。
后來貴妃果然不負當初所言,雖存了利用之心,對高宗的養(yǎng)育卻盡心盡力,不僅替其延請當世大儒為師,且衣食住行面面俱到,兩人倒當真猶如親生母子一般相處融洽,甚至在貴妃誕下皇子后,也未曾產(chǎn)生隔閡。
長平二十三年,太宗皇帝突發(fā)疾病,在秋獵途中猝死,未曾留下只言片語,而當時已經(jīng)成年加冠的皇子只有高宗一人,同時其余皇子也過了懵懂之齡開始接觸政事,朝廷內外各自為營,眼瞧著就是一場腥風血雨。
貴妃此時卻站出來,拿出了太宗皇帝留下的密旨,推著高宗坐上了帝位。
當時貴妃所出的七皇子雖然年幼,但也容易被有心之人做文章,未免出現(xiàn)手足相殘的事情,成為太后的貴妃便向高宗求旨,希望將七皇子過繼給早夭的謹王,且將命中的一字,改為姓氏,從此自認為異姓王。
無論是為了安穩(wěn)天下的大義,還是斷尾求生的計謀,高宗在太后再三請求之下,終于點頭同意,但對于這個弟弟,他表現(xiàn)得極為大方,不僅親自挑選了最寬廣最肥沃的封地賜下,且同意謹王之位可沿襲九代而降。
在旁人看來是無上的恩寵,但與整個大周朝相比,卻也不算什么。想來高宗能輕易答應過繼之事,怕也是心中存了疑慮,對貴妃和貴妃背后的世家都并不放心。
這便是當年留下的隱患,如今謹王一脈覺得祖上原本也是有機會繼承皇位,而皇帝這邊卻覺得大周朝最賺錢的地方被其他人控制住,國庫竟還比不上謹王府的內庫豐盈,心中自然也有芥蒂。
若非如此,周文帝又怎么會將貪污軍餉一案,交給身份尷尬的晉玄來辦呢。
這事并不好辦,誰都明白,能在這里面插得進手的,必定有很強的背景,層層剝削向來是當官的心照不宣的事情,晉小王爺若要細查下去,只怕從六部官員到押送銀兩的小吏,就找不出幾個清白的人。
可誰都沒料到,晉玄竟是個愣頭青,接了圣旨,轉頭便先直接去了戶部,六部一圈轉下來沒查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一轉身就請旨出京查案,一通折騰,倒真給他倒騰出了證據(jù)。
這時原本對他看不上眼的官員才開始著急,沒料到這人當真敢做,還做成了,若等他將手里的證據(jù)交上去,誰還有活路?
因此一路上歷經(jīng)了好幾撥人追殺的晉玄剛回來,還來不及喘口氣,就又迎來了一場刺殺,但受傷的卻并非眾人期盼的晉玄,而是文昌伯家的庶子關聞月。
謝珺妤見關聞月的病情耽誤不得,干脆把馬車給了他們,自己也同常釧兒他們一起坐到了放行李的馬車上,見車輪滾滾馬蹄踏踏迅速離去,只留下一地塵土。她心道:也不知這一次關聞月能不能躲過這場死劫。
路上耽擱了好半天,將將擦著天黑,一行人才走到了莊子上,一入莊,等候了許久的莊頭便帶著人迎了上來,先是恭恭敬敬的對著謝珺妤磕了頭,這才起身將人領進去。
每個屋檐下都掛著只燈籠,遠遠看去就成了一條火龍,莊頭見她有些好奇,便解釋道:“見姑娘你們這么晚了還沒到,怕天黑了看不清楚,我便做主將庫房里的燈籠都拿出來點上?!币馑际牵@東西雖然浪費,但平日里我們也沒這么奢侈,都是為了迎接你們,這才點了這么多的蠟燭。
謝珺妤先前受了驚嚇,如今一放松便覺得有些睜不開眼,叮囑完了事情,轉身就歇下了。
這是她來到莊子上的第一晚,也許是不習慣,整完都是在做夢,重復著她在謝家時做過的那個夢境,背叛囚禁走入絕路,眼睜睜看著仇人在自己棺木前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微笑,大周國破后的滿目蒼夷,看不到希望的百姓……
周而復始,睡了一晚,竟比熬夜還沒精神,她醒來后坐在床邊,還在思量夢里那個方子,就見一個面容慈和的老嬤嬤端著洗面用的銅盆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