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永琪去了,令妃坐立不安,一會怕自己吩咐的車子不好用,路上耽誤了行程,一會怕永琪貪玩,不小心被誰引誘了去。永琪畢竟是皇子,私自出宮,她是要擔責任的。如果不是為了永琪和雯妃母子情深,她不會出此下策。她想,雯妃畢竟與皇上生了永琪,現(xiàn)在,永琪與生母日夜想念彼此,皇上也一定不愿讓他們如此傷心難過,骨肉分離,那見一面又有何不可?
她只能安慰自己,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過了一個上午。晌午時分,她知永琪可能已經到了,心情稍稍平靜放松下來,便開始做刺繡解悶。
她現(xiàn)在心中不愿多思慮,所以空洞洞無一物,竟不知該繡些什么。萬物皆心中所想,心中無物,自然下手無形。于是,她開始繡字,繡了一個“乾隆”二字,看來看去,感覺繡得還可以,因為是模仿皇上的字體繡的。她把繡好的織物抓在手里,放到胸前,又覺一陣眩暈,想嘔吐,但忍住了,閉著眼睛坐了一會兒。
她獨自躺在床上,無事可做,便又開始繡字,又繡了“弘歷”二字。仔細端詳,還過得去,就把兩幅字繡都放在枕邊,似睡非睡,手里拿著那字,臉上露出一絲淺笑。琥珀見狀,也是一笑,心想,令妃娘娘想皇上了。
令妃問琥珀:“你笑什么?”
琥珀說:“娘娘害了相思病,奴婢怎么能不笑?”
令妃說:“我哪里有什么相思病,再胡說,我把你的嘴用特大號的封條封住?!?p> 琥珀說:“娘娘,您自己都沒感覺到,您現(xiàn)在對皇上,和以前不一樣了?!?p> 令妃問:“怎么不一樣?”
琥珀說:“反正就是不一樣,奴婢說不好??赡?,就是愛上他了吧?!?p> 令妃不承認,也不否認,現(xiàn)在她時常懶洋洋的,不像從前十分快嘴。心里,的確是在想著乾隆。
不多時,皇上來了,令妃不愿讓他看見自己繡的字,趕緊把‘乾隆,弘歷’掖在枕頭底下。
乾隆進入,令妃從床上起來,行動已經有些不便,仍屈膝行禮。
對皇帝,她不敢省略這些繁文縟節(jié)。
皇帝本想破例,留給自己一些喘息和放松,但他已習慣被人尊重,令妃雖是寵妃,也不例外。
在其他場合,其他地方,他絕不許任何人冒犯他的威嚴,連他的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也不行。有一次,弘晝和他另一個弟弟在給皇太后請安時,不經意跪在了他的位置,他毫不留情地將二人一個奪去藩位,一個罰奉一年,處理相當之重。他不停地提醒身邊人和皇親國戚,不要侵犯他的威儀。
也許正因如此,他不得不時刻緊繃著一根弦,強調自己至高無上的地位,也會覺得疲累,也會想有一個地方,一個人,可以讓他放松一點,卸下包袱,毫無顧慮地嘗試普通人的隨意和自由。
雖然他與令妃說過不必多禮,但令妃深受孝賢純教導,不肯對皇帝無禮數(shù),他便沒再提及。
此刻,見令妃行禮,他連忙扶起她,說:“愛妃免禮?!?p> 令妃被皇帝扶起來,面上現(xiàn)一點緋紅,如三月桃花,迎春綻放,無比嬌媚,無限妖嬈。乾隆見了令妃,賞心悅目,情不能已。
‘舊日玉成侶,今朝伴身旁’。是孝賢純皇后給他留下了令妃,他又怎能忘懷,怎能不重視?
令妃上前,抬眼看他,面露嬌羞,脈脈含情,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他腦子里躍然而出李白的詩句: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
他想:孝賢純,若能與你共白首,即便君位亦可以舍棄。可是朱弦已為佳人絕,你畢竟不在了。眼前卻有美人相陪,算得上是一種慰藉吧。
他聽見令妃說:“皇上,這次公審,您那么操勞,現(xiàn)在案子已結,可以好好放松一下了?!?p> 乾隆說:“你不認為朕是個殺人如麻的暴君?”
令妃說:“皇上,您是為了黎民百姓,才不得不同貪官做對。為天下蒼生之利益,怎么會是暴君,應說是明君才對?!?p> 乾隆說:“也許大多數(shù)人認為朕此舉只是為了不甘心被底下人瞞騙呢?!?p> 令妃說:“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俗話說,墻上蘆葦,頭重腳輕根底淺,山間竹筍,嘴尖皮厚腹中空。您之前朱批的唐太宗偷看國史,不也說過,不與天下人爭是非么?”
乾隆說:“嗯。愛妃說得有理。你把我自己說過的話拿過來勸慰我了?!?p> 令妃說:“皇上,您對臣子殺伐果決,直言正色,對宮中嬪妃,卻溫和體貼,似乎換了一個人,讓臣妾不解。”
乾隆說:“你倒不如說朕對大臣心狠手辣,狼猛蜂毒?!?p> 令妃說:“臣妾并無此意。”
乾隆說:“瓔珞,你的疑問,朕也不知該如何回答,因為朕沒有什么對比,所以不知道其他男人都是怎么對待女人的。不過,所謂女生男相者憨厚,男生女相者奸詐。如果一個男人,性格像個女人,不但一事無成,而且對女人反倒刻薄不仁,雞腸狗肚。越是做大事的男人,知道外面血雨腥風,無人真正一心為自己,終究對他好的人,還是家中那個為他生兒育女,操持家務的女人。所以,他反而會格外珍惜自己的女人?!?p> 令妃說:“皇上,您的意思,概括成一句話,就是,越沒出息的男人越拿自己的女人當出氣筒。這不就是臣妾小時候聽到的‘炕頭的漢子’嗎?”
乾隆大笑。
乾隆說:“所以,女人的命運,時常要靠運氣。全天下女人的姓,只用三個字就可以,就叫‘撞大運’。嫁一個好人,一生幸福,有人愛護,如登春臺,心滿意足。嫁一個壞人,一切后果,自己承受?!?p> 令妃說:“皇上,那何不讓女人不要這么撞大運?”
乾隆說:“你有什么妙法?”
令妃說:“取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讓女人們自己尋找如意郎君,便可達成心愿?!?p> 乾隆笑著連連搖頭,
“你這話太幼稚?!?p> 令妃問:“不知皇上為何覺得臣妾幼稚?”
他說:“女人自己找男人,若不了解這個人,單純天真,暗自私定終身,可是嫁過去之后,發(fā)現(xiàn)婆家虐待兒媳,開始后悔,有誰能替她解憂?如果被男人搞懷孕了,卻不想娶她,她能保證以后跟了其他男人,不想念前一個?何況還可能有孩子。所以,說你幼稚就是幼稚。”
令妃撅起嘴:“皇上,女人包辦婚姻要看運氣,自己找又怕吃虧,那女人就只有心甘情愿被男人左右命運了?!?p> 乾隆說:“說到底,女人是弱者……”
又聊了幾句,乾隆說要去看看永璐。令妃告訴他,前天自己已經去過,抱著玩一下午,慶妃辛勤照料,讓她十分感謝。
乾隆說:“朕最近事情太多,都沒抱過永璐,你陪朕去看看?!?p> 令妃說:“皇上,您沒時間,我們后宮的女人們都是理解的。您對孩子們的愛,不是體現(xiàn)在每天抱他們,而是在于您做好自己該做的事情,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至于母親的責任,您有那么多妻妾,該我們承擔,怎么會讓您總操心?!?p> 乾隆說:“朕聽你這番話,怎么好像有什么深意?”
令妃說:“皇上又多心了?!?p> 乾隆說:“我是想知道,跟我在一起,你幸福嗎?”
令妃說:“皇上,臣妾從來沒見過您會這么在意一個人的感受?!?p> 他想了想,令妃是笑隔荷花共人語的美人,卻要在這深宮大院里倍受拘束。對美人,是否是一種摧殘?若是,哪里又是美人該到的去處?若不是,為什么孝賢純和高慧賢貴妃都會早早香消玉殞?
蘭有秀兮菊有芳,懷佳人兮不能忘。
在男人的世界里,他所向披靡,轟轟烈烈,但在面對感情時,他深感無奈。所以他寫過一首詩,里面有一句話:因悟宇宙間,率為形神役。人,一旦深陷相思之苦,無非是自身精神的奴隸。
王允曾論說:天下無獨燃之火,世間安得有無體獨知之精?
是否,身形沒了,精神也被卷走,三魂七魄都可飛出九天?
令妃見他愣神,想轉移他的思慮,便說:“皇上,臣妾想問問您,如何分辨好男人和壞男人?”
乾隆說:“你這個問題,問得太籠統(tǒng),要我怎么回答?不過,我可以告訴你,人不可貌相。有的人,五大三粗,其實內心就是個女人,有的人,表面羸弱,其實內心錚錚鐵骨?!?p> 說完,乾隆突然想起來,瓔珞私自去看他審案,自己還沒追究她呢。
瓔珞卻說:“皇上,其實,臣妾怎么會不幸福......。”
幸福......
他問默默地自己:究竟什么是幸福?
當初,孝賢純去世,幸福對他而言,只是記憶,只能徒增悲傷。所以他寫下詩句:廿載同心成逝水,兩眶血淚灑東風。
幸??梢泽w會,但以往越幸福,失去后就越讓人痛不欲生。
即便日后的路無欲無想,無求無念,終究還是要走下去。無論多么孤獨,都要接著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