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乾清宮,乾隆的心情就又轉回宮闈。他說不清自己對那拉氏烏林珠的感覺。這個女人是與孝賢純一同入府的。他還記得與她第一次相處,似乎一點都不順心,沒有任何令他回味之處,而是很尷尬,很不適應。他當時從來沒考慮過和一個女人相處原來是這樣沒有滋味,這樣無聊蒼白作難訕訕的一件事情。其實如果解釋一下,不妨說,他當時看上的是孝賢純,所以孝賢純成了他心里的標準,一切都是以她為尺度,就感覺烏林珠的全部所有都不符合他最初心里的幻想,包括體態(tài),包括其他一些什么。他也知道這種感覺對她不公平,烏林珠也總是一味地膚淺地去迎合他,而且以為那樣就是好。他從來不試圖點醒她。表面逢迎和真心恩愛是截然不同的兩個概念。
似乎烏林珠是受害者。但是他就沒有損失嗎?他當時的感覺是自己分明損失了。
他多年以來其實一直都想方設法延宕著不去見她,并認為這一切都只是一場誤會。可是即便果然是誤會,也有了讓他萬般無奈的結果。她被捧上皇后的寶座,因為她是輝發(fā)那拉氏,因為太后重視她。太后是皇帝敬愛的親娘,他不能不尊母命行事。
孝賢純過世,他心如刀絞,痛斷肝腸,但也不得不從苦海中盡量解脫出來,繼續(xù)面對后宮,特別是面對繼后。
烏林珠畢竟是現(xiàn)在的皇后,對皇后,就算他不喜愛,覺得尷尬,也一定要寵幸。乾隆重視正宮皇后,自孝賢純去世三年后,他每每招烏林珠侍寢,還生了三個孩子。
然而如今,他不想再騙自己。在烏林珠眼中,似乎他就是一個感情的騙子,時常用眼神對她說:“我愛的不是你,永遠都不會真心愛上你?!?p> 這就是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真是可笑至極。
可是,他又該如何面對令妃?
曾有誓言,相守茶園。執(zhí)手偕老,卻是虛言。
令妃深知皇帝苦悶,可一旦話到口邊,卻說不出太多安慰他的言辭。他是皇帝,即便對孝賢純情深義重,孝賢純剛剛過世不久,為了平衡后宮,他還不是要招幸烏林珠,招幸舒妃,招幸新入宮的小嬪妃么。
紅塵劫數(shù)猶未盡,千年恩情已成空。作為皇帝,就算他再癡情一片,終究敵不過政治需要。烏林珠輝發(fā)那拉氏的父親訥爾布是佐領,世襲的三等承恩公,舒妃也有家族勢力支撐,他都不敢輕視。他一會顧著這個,一會顧著那個,左顧右盼,又何談情愛?
令妃感覺如果稍微有一點餓,就想嘔吐,好像身體在提醒她要多吃飯一般,人也時常困倦,差不多變成一棵樹,或者其他什么植物,不要思維,不要思慮,什么都不要讓她去想,只做一個承載胎兒的母體。
她感慨,小生命在還沒降臨人世之前,身體就已經在告訴她,做母親,必須時時刻刻為孩子付出。她就是孩子的源泉。
所以,一切塵世紛擾,她都不想再多尋思。
這時,長麗宮的管事太監(jiān)小順子來報,說皇后娘娘有旨,后宮所有嬪妃一律到承乾宮問安。她暗想,還說不費心思多顧慮呢,事情就來了。
琥珀對她說:“娘娘,奴婢去回一聲,您身子不適,還是不要去了。”
令妃說:“不,本宮要去。”
琥珀沒辦法,只得聽她的話,給她梳頭,穿戴齊整,打理好一切,主仆乘輦便往承乾宮而去。
到了承乾宮,一進室內,她看見嬪妃們都在,只差她一人。只見烏林珠坐在正前方,對她說:“令妃梅開二度,再懷龍子,身份更加不比從前,又高貴了許多,已經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p> 她沒有回答,而是先上前施禮:“臣妾向皇后娘娘請安?!?p> 烏林珠并不給她讓座,而是說:“令妃,現(xiàn)在你還用得著向本宮請安?恐怕不消時日,就要本宮親自去長麗宮給你請安了?!?p> 舒妃接著話茬:“令妃娘娘,您整日纏著皇上,皇上南巡你也要跟著,就不怕被別人說成是禍國的襃姒?”
嘉妃也說:“令妃娘娘,您日后大可不必再守宮中規(guī)矩,自己自定一套規(guī)矩更妙。也不必來請安,否則所有人都要等你,什么事情都不要做,專門等你算了?!?p> 令妃說:“你們記住,本宮現(xiàn)在懷有龍子,就是讓你們等一會,也不是在等本宮,而是在等皇上的孩子。我勸你們,不要終日計較心里的小算盤?;噬瞎珓辗泵?,你們少給他添亂。你們現(xiàn)在身上穿的戴的,都是誰給的?本朝選妃,出身門第,德行品格,皆要考察,選你們出來,不是為了進宮后每日勾心斗角。爾虞我詐,指桑罵槐。這樣斗,能斗出什么?你們都看過許多史書,南唐后主李煜的小周后,即便再心狠手辣,殺了許多嬪妃,一旦后主亡國,宋仁宗將她擄去,一樣會被仁宗逼幸,只能求死。國在家在,國亡家亡。皇后,包括您,以后也不應再去鬧皇上,不要再給他添麻煩。您這樣下去,只能讓兩人之間的關系越搞越僵。您如此聰明絕世,巧捷萬端,為何連這么淺顯的道理都不懂?”
烏林珠擊掌,似笑非笑:“令妃,不愧是令妃,果然巧舌如簧??上В愕谋扔魈磺‘?,好像是在咒本朝氣數(shù)將盡。你說,是不是該受罰啊。來人?!?p> 烏林珠剛說到這里,只聽皇上的聲音傳過來:“我看誰敢?”
大家都朝著聲音傳過來的方向望去,只見皇上進來,烏林珠慌忙上前施禮,其余人等也都離座施禮:“臣妾恭請皇上圣安?!?p> 乾隆說:“起來?!?p> 眾人回答:“是?!?p> 乾隆對烏林珠說:“你剛才說,要處置令貴妃,朕問你,如何處置?”
烏林珠見乾隆這樣問,又看他面色,真擔心他一個巴掌甩過來,只得躬身回說:“臣妾是和令妃開玩笑的。令妃現(xiàn)在有孕,臣妾怎么敢處置她?!?p> 乾隆又要說什么,被令妃拉住,他見令妃向他使眼色,想起昨夜令妃勸他不要在后宮大動干戈。
他平復了一下情緒,對皇后說:“朕宣布,從今天起,令貴妃不必每天過來請安了。朕免她的假。如果皇后和其他嬪妃有什么事情找她,直接給朕寫請示,朕批復后,再去長麗宮。一次一人,二人或多人不見?!?p> 烏林珠知道皇上保著令妃,但他也沒說將自己如何。她料定皇上不會讓后屋起火,便笑著說:“皇上,其實,今天臣妾請令貴妃過來,是要與她一起商量為您選秀的事?!?p> 乾隆說:“朕什么時候說要選秀?!?p> 烏林珠說:“一晃五年過去了,皇上一直沒有選秀,底下的王公大臣們可等不及了。他們家中府中,十三歲以上,十六歲以下的格格們,都出落得亭亭玉立,正想送入宮中,與皇家聯(lián)姻?;噬先舨唤o她們機會,八旗勛貴們會怪您疏于恩典,缺少眷顧?!?p> 乾隆見烏林珠挾制自己,艴然不悅,剛想責問烏林珠,令妃又拉住他,他知道,令妃怕他與皇后對峙,傷了和氣。他遂站在原處,盡量冷靜地說:“這件事情,依朕看,還是從長計議為妙?;屎笕绻麤]什么事,就先散了吧?!?p> 于是,拉住令妃的手,直接朝門的方向走去。眾人一片嘩然,令妃也被他拽得不得不一路小跑跟著。
乾隆沒有與令妃回長麗宮,卻扶著她去了乾清宮,讓她在長椅上躺下,自己在桌案前審閱呈上來的四庫全書總目。
可是他沒想到,烏林珠會行動那么快。他和令妃前腳剛走,烏林珠就與所有嬪妃一起草擬了一份請愿書,合六宮之力,挾制他就范,說如果他堅持不選秀,所有嬪妃就要絕食三日。興安將請愿書呈送上來,他看了一遍,有令妃在,他先是放下了,然后繼續(xù)若無其事地看四庫全書總目。
令妃彼時也起來了,坐在長椅上,問:“皇上,皇后那邊有什么事么?”
乾隆突然把四庫全書總目,連同那份請愿書一起,撕個粉碎,又把桌案上所有的奏折一齊扔出去,頓時七零八落,一片狼藉,有一本折子差點打到令妃的頭上,直接在她鼻子前面落到地上。
令妃一陣心慌,但沒表現(xiàn)出來,閉上雙目,面無表情而靜坐。除了奏折嘩啦啦的聲音,二人皆無話。
乾隆的雷霆之怒讓太監(jiān)興安和小德子嚇得哆嗦。
令妃感覺,皇上這次恐怕真要對皇后下手。
乾隆站起來,直接往外面走,邊走邊大聲說:“興安,讓內務府把那拉氏的四份冊寶夾紙都收繳了!一份也不許給她留下!嫻妃,嫻貴妃,皇貴妃,皇后,一份也不準留!”
說著,繼續(xù)往外走,似乎是要去找皇后當面降罪。令妃從長椅上站起來,拼命拉住他:“皇上,皇上……”
乾隆正在氣頭上,火冒三丈,令妃也拉他不住,幾乎跪在地上,被他拖著走出幾步,死死拽住他的龍袍,抬頭勸他:“皇上,萬萬不能!萬萬不可!皇上,您聽臣妾說……”
乾隆怒不可遏:“瓔珞,你別攔著朕,那拉氏蠱惑六宮一同挾制朕,分明就是看朕不敢把她怎么樣!真是無法無天,肆無忌憚,還有沒有將朕放在眼里!”
令妃仍然拽著他,他卻不肯停步,多年以來的積怨在這一刻爆發(fā)而出,排山倒海,無可抑制。自來恩情已薄,如今恩義猶絕,他被壓抑了很久的反感攪得簡直無地自容。令妃扶著他的腿站起來,用雙臂抱住他:“皇上,您不能這樣,您聽臣妾說……”
乾隆誓要有個了斷,對興安喊:“興安,拿紙筆,朕要寫休書休了她!”
興安見狀,跪在他腳下勸阻,被他踹了一腳,因為力氣很大,胳膊往后一使勁,將令妃擋到旁邊的岫玉圓凳上,頭恰好嗑在凳子邊緣,她自來體弱,又加上懷孕后一直沒好好休息,趴在地上根本無法動彈。
乾隆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用力太猛,傷了令妃,急忙過去單膝蹲下來,抱起她:“瓔珞,瓔珞……”
皇帝急的不行,汗都流下來,輕輕搖晃著她,用一只手捧著她的臉,見她面色蒼白,雙目緊閉,頓時心如刀絞,五內俱崩。
令妃只覺得魄散魂飄,似在云端,又似經過了奈何橋。她不怕地獄閻王,魑魅魍魎,只怕喝過孟婆湯,就不記得乾隆,不記得永璐,不記得這一世的所有人?;秀遍g,又似乎看見死去的親人,孝賢純皇后,和一些故人……正當她的魂魄飄在云端,一個聲音將她重又召喚回人間,她隱約聽見皇上在叫她:“瓔珞,瓔珞……”
見令妃睜開了眼睛,乾隆也好像從地獄里走出來一般,如釋重負,欣喜異常。他剛才早讓興安去叫御醫(yī),自己橫抱起她,放到長椅上,握著她冰冷的手,托著她的頸,一臉焦急關切地問她:“瓔珞,你怎么了,你好些么?都是朕不好,誤傷了你……”
令妃望了他一眼,眼中似有無限眷戀,他看在眼里,一時傷心,哽咽無語,只聽令妃說:“皇上,臣妾求您,不要廢后。皇后沒有大錯,臣妾不想讓您傷害孩子們的母親,以后都不想……”
乾隆說:“瓔珞,你為什么要這樣......”
令妃說:“皇上,求您答應我,不要廢后。臣妾也是母親,傷了母親,就傷了孩子,以后我們都不要再傷害孩子……”
乾隆見她氣息微弱,說話困難,真怕她會離自己而去:“瓔珞,你別說話了,好好休息,御醫(yī)一會就到。”
令妃說:“皇上,臣妾不要御醫(yī),臣妾只要您答應我,不廢后,不傷害孩子們……答應我,皇上……答應我……”
面對令妃的懇求,乾隆再不能堅持,點了點頭:“好,朕答應你……”
令妃躺在乾隆的臂彎里,覺得特別困,幾乎睜不開眼睛,就又睡過去了。乾隆將她緊緊抱在懷里,內心仿佛經歷了一萬年。
他發(fā)覺他根本不能接受失去令妃。他已經失去了孝賢純,已經任憑痛楚一點一點隨著經年日久的歲月,蠶食內心的溫存,如饕餮在嚙噬骨血,吞聲忍淚,風木之悲,如果再失去令妃,他真的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會有多少痛斷肝腸的思念,多少泣下沾襟的折磨。
令妃是孝賢純親手交給他的佳麗,見她即如見到故去的皇后。如果令妃再有事,他真不知該如何面對未來的日子。
他無聲地說:“你放心。你的一切要求,我都答應你。你的所有愿望,我都盡力去實現(xiàn)。只要你,不離開我……”
乾隆一直守在令妃床前,太醫(yī)葉天士趕來,為令妃把過脈,對皇上說,令妃娘娘是因為元氣虛弱,外加情志異常波動,以致昏迷,若三日之內再有此情形,須立即徒手掐按人中穴,再用三棱針點刺出血,必要時用耳針,取十宣,委中,太陽,百會,大椎等穴位進行針灸治療,即可緩解病情。生產時,要預防嚴重的子癇。若這些都能遵從,便無大礙。
乾隆撫摸著她的額頭,問:“瓔珞,你感覺怎么樣?好些嗎?”
令妃已經清醒了許多,盡力笑著對他說:“皇上,臣妾沒事,皇上不用擔心?!?p> 乾隆長噓了一口氣,站起來,在地上來回走了幾趟,喊興安進來。
顯然,他還沒有完全消氣。他對興安說:“你去告訴那拉氏,如果她想選秀,她自己去選,朕不參與,一不去看,二不冊封,她自己冊封,一切都由她安排,她不是想一手遮天么?以后所有選秀的事情,一概由她統(tǒng)籌,朕再不會冊封新貴。她自己選,自己留著用吧!”
興安唯唯,頷首躬身退下,就去傳旨。乾隆看見令妃好些了,面上換了欣慰的笑,走過來,坐在床邊,對她說:“瓔珞,朕以后都不想再見那拉氏。”
令妃說:“皇上,您不能不見。您見孩子,卻不見孩子的母親,孩子從小沒有天倫之樂,會像臣妾小時候一樣。”
乾隆正色說:“難道朕不想見一個人,也不行嗎?”
令妃說:“不是不行,而是為了孩子啊!”
乾隆急了:“她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你何苦如此掛心?!”
令妃說:“不是臣妾的孩子,可是是您的孩子!”
乾隆說:“我有的是孩子!不缺她那幾個!”
令妃聽罷,面色焦慮,無言以對。乾隆見狀,換了緩和的語氣:“瓔珞,我只是擔心你,為你鳴不平而已?!?p> 令妃說:“臣妾知道您沒有別的意思,可是您又何必再解釋?!”
乾隆說:“為什么你們都要逼朕呢?朕知道,朕誰都對不起,欠你們所有人,那朕就做個孤家寡人好了!”
二人一時冷了臉,又冷了場。
令妃說:“皇上,您別生氣,選秀的事情,皇后說得未必不對。秀女是您與八旗勛貴連結的紐帶,為了鞏固國政,還是應該踐行。”
乾隆說:“瓔珞,朕不想再冊封新人,因為我有自己的打算?!?p> 令妃說:“皇上,您是這個國家的,不是哪個女人一人的,您所做的一切,不都是為了國家大計?又何必因為選秀這一件小事而有損國體?”
乾隆說:“瓔珞,朕喜歡你,因為你無私清醒,立場客觀??墒悄阃耍抟彩且粋€人。朕是皇帝,但也有血有肉,有情有愛,也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p> 令妃問:“皇上,您的意思是……”
乾隆說:“瓔珞,你知道,處子之地,蕭疏貧瘠,需要耕耘,需要培植,即便投入很多,也可能一無所獲。朕不是耕夫,不是墾荒種地的人,朕每日勞頓,也需要精神慰藉,不想守著談不來的稚子童顏騙自己,你明白嗎?”
令妃看著乾隆,領悟到原來皇帝在選擇伴侶時,也會有為難的時候,這是她以前未曾想過的。她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就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說:“您不想興師動眾去選秀,那就不選,您說交給皇后,也是個辦法。如果您覺得與小姑娘沒有話題,可以去慶妃那里。臣妾十月之內不能侍寢,慶妃陪著您,臣妾很放心?!?p> 乾隆說:“瓔珞,你把朕想得太愛春華莫忘歡了?!?p> 令妃笑了笑,乾隆感覺,她笑起來很勉強。
其實,和他在一起,她一向沒有太多發(fā)自內心的笑。她慧質心蘭,大方得體,他愛她這一點,但也怕她這一點。
令妃接著說:“皇上,您對您的妃子,一向是非常好的,每位妃子去世,您都會很難過,身后也都會追封。像您這樣憐香惜玉的一個人,不會為了皇后一人,而違背自己的性格,對不對?皇上,您還是饒過皇后這一次吧。”
乾隆說:“瓔珞,你是夸朕,還是諷刺朕?”
令妃回答:“不是夸也不是諷刺,而是……”
她還沒說完,乾隆說:“為了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