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她眼里有一秒的放空,隨即大顆大顆的眼淚從她眼里滾落,她小心翼翼的抬著我的手臂歇斯底里的喊道,“來人吶!快來救我家女兒,快來救我的孩子,來人吶……有誰能來幫幫我……”
她喊了幾聲沒有動靜,因為她忘了她剛剛帶我來時對我說過,她說過今天廠里放假她可以好好領(lǐng)我看看她工作的地方。
她就這么放聲喊著,祈求能有人來救我,可是無人來應(yīng)。
這一刻她眼里的無助爬滿了她的臉。
猛然間我看見她眼里閃過一絲光亮,我還沒順著她眼神看去時,又看見她低下頭看著我的左手,小心又謹(jǐn)慎的將她捏住我的手放開,她的手剛與我的手臂分開時,她就從我眼前消失了。
我回頭看她時,她手里拿著一根鋼筋已經(jīng)又跑到我跟前跪下了。
我的面前都是沙石,她就穿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毫不猶豫的跪了下去。
那些堅硬頑固的石子毫不留情的刺進(jìn)她的雙膝中,可她卻不為所動。
眼神堅毅的將鋼筋從另一邊的齒縫插進(jìn)去后,手死死的捏著鋼筋的一頭,咬著牙的使勁,可這齒縫沒有任何變化。
但她絲毫沒有懈怠,而是繼續(xù)賣力的咬著牙使勁。
我看著她額前的短發(fā)已經(jīng)被汗水浸透了,就像一條條黑色的線牢牢的貼在她的額上,也蓋住了她額上暴起的青筋,這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頭上竟已經(jīng)有了白發(fā)。
我看著她憋紅的臉已經(jīng)充血的眼睛,心里有些害怕。
她死死的握住堅硬的鋼筋,手掌里的肉也全緊緊嵌入了鋼筋的紋路里,卻仍沒把這更加堅硬的齒縫分開一絲一毫。
可她仍然沒有放棄,即便她已經(jīng)到達(dá)崩潰的邊緣,她也沒有,甚至連放棄的念頭都沒有產(chǎn)生過。
淚眼朦朧中我才發(fā)現(xiàn)她是那樣的瘦小,那樣的無助。
直到現(xiàn)在,她當(dāng)時的樣子還深深刻在我腦海里。
后來我上初中,語文老師說“婦人弱也,而為母則強”時,我才明白為什么當(dāng)時的她,能從如此瘦弱的軀體迸發(fā)出這么強大的力量。
也許是她的毅力太過頑強竟讓冰冷的齒輪也不得不敗下陣來,慢慢擴(kuò)開了齒縫。
我看著這狹小的齒縫一點點分開,像張開了的大嘴。
一厘米兩厘米三厘米……
“快!把手抬起來!”
她的語速又快又急,但我全聽出來了,照著她的指示,連忙將手往上抬,竟成功的抬了起來。
我只看見我的左手背一片血紅。
她的眼睛在看到我的手時瞪大了,但她絲毫沒有放松手上的鋼筋,只看著我往上抬的手,我看見她的嘴唇一直在顫抖,盡管她極力在壓制。
我剛將手抬起來時,她的手一放,整個人癱倒在齒輪上,但她根本沒顧得上喘口氣,連忙直起身看著我的左手,她的淚凝在臉上,她咬著嘴唇,似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對我說,“你快動一動看能不能動。”
我將左手抬到她眼前,輕輕的動了動幾個手指頭。
她的眼神變得更亮了,忍住眼淚對我說道,“再動一下。”
于是我就又動了一下。
她小心翼翼的握住我的手,翻來翻去的看了又看,確認(rèn)我的手只是手背被劃了一個口子后,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如大雨傾瀉而下,泣不成聲自語道,“還好沒傷到骨頭,還好還能動,要不然……”
她抬頭看著我,眼里的怒火瞬間盈滿且一觸即發(fā),我還未明白她為何突然變了臉色時,只感覺到屁股上傳來一陣又一陣痛感。
她一邊用手拍打著我的屁股,一邊責(zé)罵我,“誰讓你亂跑的!誰讓你亂跑的!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你的手要是真的斷了你以后怎么辦!怎么辦?我跟你爸爸我們……”
她的語氣又惱又恨,但我只聽出她語中的余悸和慶幸。
我被她打得哇哇大哭,哭得眼淚鼻涕直流。
她打完我以后又給我擦干凈了臉上的鼻涕眼淚,臉色陡然一轉(zhuǎn),轉(zhuǎn)成了自責(zé)愧疚的的神色,這個時候我才深刻領(lǐng)悟到女人翻臉有多快。
她一邊擦著自己臉上的淚水,一邊向我道歉說對不起我,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太著急了,還問我有沒有打疼我。
我誠實的點了頭后,她一把將我摟入懷里,連連道歉,哭得比我還像個孩子。
此刻我才知道,原來大人也是會哭的。
這次事故雖然沒讓我的手留下什么大毛病,只在左手背上留下了一些小疤,但也在我媽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
從此以后她再也沒帶我去過她工作的廠里,也徹底打消了要把我?guī)г谏磉吷蠈W(xué)的念頭。
因為她說比起她對我的思念,她更在乎我的平安健康,我并不是很懂她的意思,只記得她當(dāng)時哭得有多讓我害怕。
過了一年后,爸爸在工地上差點摔斷了腿,就被我媽逼著辭了工作,又找了廠里的關(guān)系進(jìn)了我媽在的廠,兩個人全身心的投入到掙錢養(yǎng)家糊口的大計中去。
而我仍然跟著爺爺奶奶,一直生活在我們家鄉(xiāng)的這個小縣城里,不愁吃不愁穿,只是會經(jīng)常想他們。
雖然后來我們縣城發(fā)展得好,我爸媽也有了點積蓄,但因為他們已經(jīng)在現(xiàn)在的工作崗位上扎了根有了穩(wěn)定且不錯的收入,再加上年齡也長了,所以他們便更不敢輕易辭職回來重新找工作。
我爸媽現(xiàn)在每年能回家的次數(shù)比以前多了,但為了能多掙到一些錢,他們也很少回家。
我清楚的知道,他們對自己永遠(yuǎn)舍不得多花一分錢,卻害怕為我少花了一分錢。
我更清楚的明白我的歲月靜好,是因為有他們在為我負(fù)重前行。
我的生命是他們用自己的人生一點點堆砌起來的,對他們而言,我就是他們的一切,更是他們的命,所以這是我怕死的主要原因,因為我害怕會再讓我的媽媽為我哭得肝腸寸斷聲嘶力竭卻無能為力。
光是想想都讓我害怕。
我抬眼看著枕旁我媽的睡臉,歲月從不舍得饒過任何人,它在我媽的臉上也留下了屬于它的痕跡。
我的爸媽沒能見證我的成長,我卻在目睹他們的老去。
我媽眼尾的紋路已是最好的說明。
我只覺得心里一陣酸楚,抬起手抱住了我媽,往她懷里鉆去,還是那么的暖。
這一晚我睡得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