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洛晨一夜醒來,雖然依舊沮喪難平,但也早絕了輕生尋死的念頭,與藍心商議一番,便要在這流沙城中做些買賣來。這會藍心已然朝著城中采買青菜去了,洛晨左右無事,故而便朝隔壁走來。
此時天色已近午后,阿木爾正坐在鐵匠爐旁邊休憩,這會雖是陽春三月,但流沙卻依舊春寒料峭,鐵匠爐里火焰熊熊,正好取暖。等夏天一到,這鐵匠棚里便跟個蒸籠一般,人根本進不去,故而這個時候阿木爾要盡量將夏天的活計趕出來,否則到時候無貨可買,就要餓肚子了。
這會阿木爾正坐在棚子里就著爐火熱氣打盹,忽聽得外面一陣響動,似是有人推動院門。這阿木爾前幾天才賣出一把長劍,賺了一錠金子,這會聽到有人入院,登時精神一振,睡意全消,直接從凳子上彈了起來,一個箭步就竄到院里。
卻說這洛晨走進院中,還未出言相詢,一名老者就滿面紅光地從一旁的鐵匠棚里跑了出來,倒把洛晨嚇了一跳,急忙躬身說道:“阿木爾大叔,晚輩是前幾天才搬到隔壁的洛秦,之前水土不服,多蒙烏蘭大嬸賜藥,昨夜又害得大叔喝多了酒,今日特來道謝?!?p> 阿木爾此時雖不將洛晨藍心當做什么邪祟鬼神,但心下終歸存有疑慮,這會見洛晨找上門來,更覺沒底??伤謽O好面子,想著二人昨夜才喝了好一頓酒,轉(zhuǎn)過天來就翻臉似是也不太好,故而便只淡淡答道:“謝就不必了,反正那點酒和藥也不值錢,這會你怎么有閑工夫跑到我這來了?”
洛晨雖不知根由,但見阿木爾神情有異,便知他心存芥蒂,微微一笑,并不放在心上。洛晨的父親洛沖生前乃是江城豪商,別說冷言冷語,就是面紅耳赤,張牙舞爪之輩也見過不少,可無論怎樣,洛沖卻皆能應對自如,洛晨耳濡目染,早習以為常。
阿木爾本以為洛晨見自己這般態(tài)度,定會手足無措,誰知這小子卻是泰然自若,只含笑立在原地,心下反倒有些過意不去,說道:“昨夜你喝了好些酒,我流沙烈酒可不比別處的酒那般寡淡無味,你一口氣喝了那些,這會竟還能這般精神,看來酒量也是不小哇?!?p> 洛晨聞言,微微躬身笑道:“大叔說哪里話,流沙烈酒霸道無比,飲時如刀,咽時似火,尋常之人只消喝個三大碗,便定然不省人事,想來昨日我也是因為初到流沙,心下郁郁,愁緒與酒力兩廂抵消,故而才醒得快了些,否則只怕怎么也要醉上個幾天才罷。”
阿木爾聞言,一張老臉上總算是露出了點笑模樣,隨手指了指院里的矮凳,說道:“我聽藍心小姑娘說,你小子生在富貴人家,這心性也忒差了些,這才哪到哪?就想著去尋死覓活了?看你今天還挺有精神的,應是想通了,若還是昨天那般頹廢樣子,我連院門都不讓你進!”
洛晨被阿木爾加強帶棒地說了一頓,只得苦笑道:“多虧了大叔一頓酒才讓晚輩茅塞頓開,我們中原都說借酒澆愁愁更愁,如今看來,并非酒不能消愁,而是這酒不夠烈,醉的不夠深,若是這流沙烈酒傳到中原去,只怕借此消愁的人要排到天邊去呢。”
洛晨出身商人世家,自小性格開朗,言談機變無師自通,只不過后來接連遭逢變故,后又拜入仙門,這才漸漸變得寡言沉穩(wěn),此時修為盡失,與凡人毫無二致,這行止不知不覺便又回到從前的老樣子去了。
阿木爾被洛晨這不著痕跡的馬屁拍得老懷大悅,一拍大腿說道:“你這小子倒會說話,剛我還想著昨天你娘子做的菜聞起來那么香,我卻光顧著與你喝酒,竟是一口菜都沒吃到,真是虧大了,誰知難得你小子也是個好酒之人,哈哈哈,如此一算,倒也沒那么虧了!”
這邊阿木爾說得自是開心,可洛晨卻聽得目瞪口呆,之前他雖然也聽阿木爾說過什么娘子之類的言語,只是那時自己心灰意冷,并未記在心上。此時阿木爾忽然又提起此事,洛晨登時被驚得不輕,愣了良久方才緩緩問道:“阿木爾大叔,您說的娘子,可是指藍心?”
阿木爾聞言,臉色一板,說道:“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人家小姑娘拋家舍業(yè)跟著你跑到這鳥不拉屎的流沙來,你怎么還要翻臉不認賬?小子我告訴你,這流沙一片雖以經(jīng)商維生,但卻沒有一個唯利是圖之輩,你要是敢對不起你娘子,信不信我把你塞進我的鐵匠爐里燒了?”
洛晨大窘,心下對什么娘子,什么拋家舍業(yè)自是一無所知,但見阿木爾一臉嚴肅,自知不好爭辯,只得順著話頭說道:“阿木爾大叔哪里話,我娘子對我一片癡情,隨我奔波萬里來到流沙,若是不能給她一個名分歸宿,那我豈不是枉自在人間走了一遭?!?p> 聽洛晨這么說,阿木爾的臉色總算是好看了些,不輕不重地哼了一聲,說道:“這才像個漢子,在流沙,喝過一頓酒可就算是朋友了,以后你家里需要什么鐵器盡管來找我,我打的東西雖比不了城中那些有名的鐵匠,但也足夠你用了?!?p> 洛晨聞言,轉(zhuǎn)頭看向一旁擺放鐵器的架子,只見上面或是鐮刀或是剪子,大大小小的鐵器各自擺放,井然有條。這阿穆爾雖看上去粗枝大葉,但在打鐵鑄造一道上,似乎也是頗有本領。
洛晨哈哈一笑,朝著阿木爾微微躬身,說道:“我雖不通打鐵一道,但也能看出大叔手藝精湛,一絲不茍,不知能否讓我進鐵匠棚里一觀?”
鐵匠一門本有師承,規(guī)矩森嚴,鐵匠棚于鐵匠來說更是十分機要之地。平日里連烏蘭都不會隨便走入其中,阿木爾打好的器具都是放在外面的,有人來買也是在外面挑選,斷不會讓人輕易進到鐵匠棚里去,只是時過境遷,眼下的鐵匠早沒了之前那么多規(guī)矩,也只有阿木爾這樣的老人還在孤守罷了。
阿木爾聞言,只覺心下七分不愿,三分悵然,張口便要拒絕,誰知此時洛晨搶先開口說道:“鉗帶勾,鏟帶眼,爐火晝夜緊相連?!?p> 這幾句話說出來,阿木爾著實吃了一驚,洛晨方才說的正是鐵匠門里的行話。銅鐵燒紅,一個不小心就會受傷,故而鐵匠所用的器具與別的行業(yè)不同,鉗子把上帶勾,不易脫手,鏟子頭上帶眼,漏掉碎煤,爐火一起就是一整天,不能間斷,就算阿木爾此時正在休息,爐中火也是不能滅的。
阿木爾愣了半晌,把洛晨從頭到腳細細打量了一遍,呵呵一笑,說道:“我還以為知道這些規(guī)矩的就剩下我這個歲數(shù)的老不死了,沒想到在年輕人里竟也有知道這些行話的人。好,就沖著你這句話,便算半個鐵匠門人,進來吧!”
說著,阿木爾緩緩起身,當先走進了鐵匠棚里,洛晨微微一笑,隨后而入。簾子掀開,一陣熱浪撲面而來,嗆得洛晨連呼吸都跟著一滯,緩了好一會方才習慣,睜眼看去,好一座齊整的鐵匠棚——
風箱呼呼做響,爐火颯颯通紅,大錘小錘分列在側(cè),煤箱鐵筐有滿有空,這邊大錘小錘分行而列,不見銹跡半點,那里沖子截子齊齊整整,銀亮各占縱橫。再往里看,熱砧冷砧分左右,紅火黑水立西東,蛤蟆鉗鍛金成片,雞嘴鉗小巧玲瓏,鷹嘴鉗彎鉤如月,緊嘴鉗削刃開鋒,這正是起火橫錘鍛銅鐵,石箱一鼓起長風,莫因無名沉壯志,神兵百煉自初成!
卻說這洛晨緩緩走進鐵匠棚中,鐵匠棚只有一面墻壁,其他皆是一簾子遮擋,那面墻上掛著一幅道士煉丹的畫像,下面還放著一個香爐,里面燃著三根線香。鐵匠所用八寶爐相傳乃是道士的丹爐,故而后世鐵匠多拜道士,以求心安,只是一般有師承的鐵匠才會如此,那些野路子是不知道這些規(guī)矩的。
洛晨細細將鐵匠棚里一應陳設看過,只見其中冷砧熱砧鐵錘鐵鉗具都遍布劃痕,想是經(jīng)常使用,墻上掛著幾柄長劍,鋒刃森寒,熠熠生輝,一看便知不是凡品。洛晨看畢,心下敬佩,看向阿木爾躬身說道:“大叔,且不說您這鐵匠棚如此齊整,光是那墻上寶劍便已然十分珍貴,若是拿出販賣,必是價值連城,不知卻為何居于一隅?”
阿木爾聞言,面上登時顯出一陣復雜難明之色,支吾了半晌,才緩緩說道:“哈哈哈,我規(guī)矩多,流沙城里那些人看不慣我,所以就拉幫結(jié)派,個個都說我打的東西不好,要價又貴,喪了良心,時間一長,就只能呆在這賣個剪子菜刀,打兩把粗制濫造的劍糊弄糊弄事了……”
洛晨聞言,自知不該多問,只將此事暗暗記在心中。阿木爾見洛晨不語,微微苦笑,自顧自地拉動風箱,隨后取出一塊燒紅的鐵錠叮叮當當?shù)厍么蚱饋?。洛晨稍稍立了片刻,便悄然退出鐵匠棚,來到院外,只是還沒來得及轉(zhuǎn)身,便看見藍心與烏蘭大嬸一起朝這邊走來。
藍心手中正拎著一只大布包,見洛晨立在阿木爾家院門口,當即笑道:“我去買菜之時碰見了烏蘭大嬸,怎么,你大病初愈,身子未復,這就想著給阿木爾大叔打下手了?”
洛晨聞言,迎上兩步,看著烏蘭說道:“哪里的話,我膂力貧弱,只怕連錘子都拎不動,哪能和阿木爾大叔比?只因昨天我和大叔都喝了不少,我只怕大叔年是已高,如此豪飲傷了身體,故而才來探望一番,看見大叔無事,我也就安心了?!?p> 洛晨這兩句話說出,烏蘭可是受用得很,笑道:“哎呀,你們年輕人干點什么不好,可別做那等累人的體力活!藍心都和我說了,她想試試這流沙土地能不能種出其他青菜來,這事情雖然難了點,可一旦做成了,那可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藍心吶,你只管去琢磨,需要什么記得來和大嬸說!”
藍心聞言,自是無不答應,三人又在門口閑話了幾句,這才各自回去。這邊一進屋中,藍心才將手里的東西放下,洛晨早開口問道:“藍心,方才我和阿木爾大叔聊天,為何他會說你是我……是我娘子,而且還說你拋家舍業(yè)地跟了我到流沙來?”
藍心白了洛晨一眼,說道:“那我要怎么說,說我乃是得到鬼仙,你乃是人宗弟子,只是在斬妖除魔的時候遭受意外,你修為全無,所以才奔到這流沙城中?若如此說來,只怕咱倆當即就會被當做失心瘋,趕出流沙城去,眼下這修士雖漸漸入世,但也沒多到跟大白菜一般……”
洛晨聞言,急忙搖頭打斷道:“你說的這些我自是知道,可是你……你大可編個別的故事,如此一來,你的名聲豈不是……”
藍心抿嘴一笑,說道:“這有什么,世人本就對這男歡女愛,私奔出逃之事十分關注,只需只言片語便能自己補出好一段故事來。眼下我這般說出去,旁人還未來得及疑慮便先信了三分,至于名聲么……你我都是仙人,不必在意這些,更何況我的名聲如何,可是你的事情……”
洛晨與藍心一路行來,早已情愫暗生,此時見藍心提及,當下言道:“莫道流水無情意,灌得花開分外香?!?p> 藍心聞言,心下自是歡喜,將一旁的布包打開,看向洛晨說道:“文房四寶,布幡古幣我已置辦妥當,你要去哪里坑蒙拐騙我就不管了,只是須得小心些,莫要胡亂說話,別坑人家的銀子錢被人發(fā)現(xiàn)了,定免不了一頓好打!”
洛晨聞言,笑道:“我在人宗之中已然將易經(jīng)通讀透徹,了然在胸,你只管放心便是,仙家法術(shù),難不成還看不穿這凡俗之事?”
藍心毫不客氣地白了洛晨一眼,隨后才說道:“欲知凡間事,先化凡間身,仙法空玄妙,亦難解紅塵,你身為人宗弟子,怎地連這點粗淺道理也不懂?人宗界術(shù),幻化輪回,縱然修為通天,也終成一堆白骨,要我看,這天下最為精深的道法,便是這紅塵滾滾!”
洛晨聞言,猛地愣住,此時他已離開宗門下山一年有余,竟是有些忘了自己乃是人宗弟子,而人宗掌門了塵上仙便是在凡間歷劫萬載,最終修得仙身。此時藍心一語,于洛晨而言真如撥云霧而見青天,心下茅塞頓開,于修為盡失一事再無掛懷執(zhí)念,這正是“離了紅塵朝天去,青天盡處復紅塵”,究竟不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