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龍埡是兩山之間的豁口，豁口很大能行人能通車，相較于平地還是有一定高度。埡口與兩邊山石相連，像是一整條山被攔腰挖出的大豁口。斷龍埡一般沒有人來往，本來地勢就偏，豁口風還大，冷得異常滲人。尋常男人上了斷龍埡吹一陣子迎頭風下山就會起反應，有發(fā)燒的、腹瀉的、起疹子的，邪乎得很。因此，周圍鄉(xiāng)民一般無事不會上山，能避就避。
鐘靈焚化的地點是經(jīng)過斷龍埡埡口翻幾個小山坡去花生洞的小椒山。小椒山被鄉(xiāng)民默認是進不了祖地的外鄉(xiāng)人埋骨之地。晚清時期小椒山就是附近的亂葬崗，到了民國，強盜山賊殺了人也拖到這里埋尸?？谷諘r期，日本鬼子也把八路軍拖到這里集中掃射。
建國后雖然沒有了這些血腥事，但小椒山的意義已經(jīng)世代定型。一提小椒山就都知道是他鄉(xiāng)埋骨的地方。
翻過山頭，小椒山上已經(jīng)有幫工的鄉(xiāng)民等候多時了，香燭紙蠟都已備好。趙老三一掐時辰，正正好午時三刻，得，時辰幫倒忙，大兇，燒不得，日后指不定出些什么古怪事，于是立馬叫停。
“等過午時，未時初再起火?！彼蝗?，幫工的也猜出個大概，人人望著香頭靜候未時。
小椒山上陰風颯颯，幫工的男子也膽寒。腳下的每寸土地都有白骨燒灰，山上的每一棵樹每一株草都是吃人長大，就連墳頭旁邊的小山花都開得格外陰冷。若不是正事要緊，這些男人恐怕待不住片刻。
未時一到，趙老三迫不及待地要辦事。幫工的鄉(xiāng)民們把鐘靈抬到高架上，四周都澆上油，趙老四七七八八做了場法事，一把火拋過去，高架上烈焰升騰而起?！白吆?，走好，莫回頭?！痹捯粑绰?，“噼啪—”晴天一聲雷破空而來。不遠處斷龍埡頂上升騰起一股灰煙。
“燒山了！燒山了！”幫工的鄉(xiāng)民大驚，斷龍埡頂上樹木雖少，但多的是枯干木枝，燒起來很快。
“噼啪噼啪”兩記閃電破空砸向斷龍埡山頭，陰沉的天地一片慘白，小椒山被震得些微地動。只見眼前熊熊燃燒的高架嘩啦啦倒了一地，小女孩的尸體也隨之摔下來，滾到地上的柴火堆里。
三道雷聲過后，陰沉沉的天空下起了石子大的雨點，噼里啪啦落到山間，落到柴火堆里，澆滅了一半火勢。鐘靈的身體在干灰地上有些突兀，直挺挺地躺著，周身都完好，就連扎辮子的頭繩都沒燒斷。
“奇了怪了?！壁w老三蒙了圈，他雖然有點本事，但從沒見過這種場面，還有老天爺不肯收的人。
幫工的鄉(xiāng)民們打晴天霹靂的時候就嚇愣了，又迎頭一場瓢潑大雨，紛紛拔腿下山不敢停留，再蠢都知道這是碰上啥事了。
火勢終于停了，雨勢卻還未肯休，不斷打落著大雨球。趙老三淋得跟水里爬出來一樣，眼神直愣愣地看著滿地散亂的木柴。
“啊啊啊吧啊啊”身后突然躥出個身影撲向地上的女孩，“啊啊啊吧啊啊?！?p> 趙老三轉(zhuǎn)頭，雙瞳驟縮，身邊不知何時站立一個三十左右的青年人，一身長灰布衫，黑發(fā)束在腦后?！肮皇悄??！?p> 深黑的海洋，壓抑的空氣，身體不斷下沉...下沉，雙手無力地撲騰。
周身的海水劇烈擠壓胸腔腹部，一股股微弱的氣泡向上升騰?！熬?..我”光亮處的身影發(fā)現(xiàn)了她！發(fā)現(xiàn)了她！向她過來?！熬?..我...”萬靈秀伸手，身影瞬間來到她身邊。他周身好似一個圓球，避開了周圍的海水，里面是空氣，是空氣......
“救...我...”一串串氣泡虛弱地消逝在海里。那雙眼睛與她對視，平平淡淡波瀾不驚，“救...”剎那間眼前人影消失。
萬靈秀漸漸下墜，海底散發(fā)著朦朧的光亮，那個人影似一點明光向海底瑩亮處而去。
她看到了很多影子，周身帶球狀光幕的人影。更多的，是如她這樣墜落海底的凡人。似弱草，似微塵，投注在深海里，激不起一點波瀾。生如蜉蝣，朝生暮死......
床上的女孩突然大口大口喘氣，眼睛乍然睜開，眸中不甘之色仍在。
“我...沒死？”萬靈秀意識到這一點，更加大口大口吸氣，“我沒死...我沒死...”她邊喘邊笑，神情癲狂。竟然沒死......
臉上一片濕意，頭發(fā)末梢?guī)ぴ谀樕习W癢的。她伸手去蹭，一只瘦弱蒼白的小手映入眼簾。
“啊啊吧。”一個黢黑的人拱到她身前，那人伸出一只手上上下下摸她?！鞍““?，起，起?！边@人手上帶著莫名的酸臭味，卻不另她討厭。摸了一會兒終于抬起頭來，亂糟糟的頭發(fā)夾著黃泥，蓬蓬的很是油膩，像一窩草。草里裹著一張泥濘的臉，臉上還有道道淚痕。
“啊啊吧啊，啊啊”那張臉望著她，屋子里燈光黯淡，看不清神情，也聽不懂在說些什么。
“醒了？”熟悉的聲音從門邊傳來，來人端著一只罐子，聞著像是熬制的中藥。“幺妹，去拿個碗來?！摈窈诘娜肆ⅠR動身去拿碗。
“大繼！”萬靈秀震驚地看著來人，“大繼！是你嗎！”年輕人坐在燈光下，眉目和藹，頭發(fā)留得稍長，扎到腦后。一身粗布長衫，氣質(zhì)淡然。
“大繼...”萬靈秀止不住地落淚。是大繼，絕對是大繼。只是大繼的頭發(fā)比往日要短上一大截，還有發(fā)色，往日發(fā)色花白，現(xiàn)在是一頭烏黑，看上去年輕了不少歲數(shù)。
年輕人只笑不說話，癲婆娘不知道從哪里弄出一只碗，咕嚕嚕倒了一滿碗湯藥?！昂?，喝?！彼€手貼口比了往下喝的手勢。
一碗湯藥暖肚有了些許力氣，她早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體有異了。瘦小得可憐，喝藥時，幾根手指如雞爪一般，細得一掰就能斷。
“小靈，受苦了?！贝罄^愛憐地撫摸她的頭，淡然的神情盡是疼惜，“大繼來晚了?！?p> “不晚不晚。”萬靈秀搖搖頭，壓下心底的疑惑。大繼叫她小靈？往日叫的可都是靈秀啊。
“啊啊吧，喝，喝?！币贿叺呐擞侄藖硪煌霚帲抗庾谱频赝?。萬靈秀端起碗一口悶下去，中藥的味道過分苦澀。
“嗯，好孩子，好好休息?！贝罄^滿意地點點頭，“若是再有事，就來陀山找大繼，不要憋在心里自己扛。”果然是大繼！大繼在陀山靈陀廟修行，這是...這是年輕版的大繼??！
“幺妹，我得回廟里了，鐘靈至少得養(yǎng)上半個月，你要是真想孩子好，就多給她弄些好吃的，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蹦贻p的大繼語氣很嚴厲，難得見他教訓人。
原來這個身體叫鐘靈，鐘靈似乎是這個幺妹的孩子，同萬靈秀一樣，也叫他作“大繼”。
鐘靈的身體格外瘦小，細胳膊細腿兒上全是新傷加舊傷，是被打的嗎？這孩子看著也就五六歲，是誰下這么狠的手。萬靈秀心情久久不能平復，躺在床上，思緒亂飛。
臨死前看到的場景還歷歷在目，一醒來竟然發(fā)現(xiàn)自己在小孩子的身體里。親人是摸索著上床躺下的幺妹，還有剛走不久的年輕大繼。這是...重生了嗎？
“幺妹？”萬靈秀試探地叫了一下身旁的女人，她翻了個身，看著萬靈秀。不，是看著她的女兒鐘靈。
萬靈秀始終叫不出“媽媽”兩個字。頓了一會兒，“幺妹，我...多大了？”
幺妹看不清神情的臉動了，嘴巴努起，發(fā)出“七”含糊不清的音節(jié)。
才七歲，心里有了個底。“沒事了，睡吧?！辩勖寐犜挼胤^身去，不一會兒就響起了鼾聲。
鐘靈身上有很多傷痕，看著驚心，但仔細一看都是皮肉之傷，不會致命。是被幺妹打的嗎？雖然全身痛，但不會傷及根本。那這個孩子又是怎么死的呢？
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萬靈秀閉上眼，眼前一抹黑全是臨死前深邃的海洋場景，身體不斷下沉，強壓的海水灌進鼻子口腔，一個個微弱的氣泡逐漸上升，生命脆弱得可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在海里消逝了。
她睜開眼，這種壓抑感實在太難受了。永遠忘不了與她對視的那雙眼睛，古井無波，什么人眼睜睜看到生命逝去竟然會如此平靜，一點憐憫都不曾有。
這些是什么人，周身帶著避水的光圈，眨眼間能行至海底。還有，她為什么還活著，為什么活在了別人的身體里。
一切好似一場夢，夢里的萬靈秀從小備受呵護，長大后風生水起，只可惜二十七歲英年早逝，連同滿船藝術(shù)珍品一起隕落大海。這樣的人生到死都能載入華國歷史教科書：公元2XX8年12月8日，為期一月的“華外古典書畫藝術(shù)交流之旅”結(jié)束，返程途中至大洋海域遭遇風暴，滿載國寶級藝術(shù)珍品的“繆斯號”輪船身隕大洋，交流之旅主要負責人祁雪峰、萬靈秀及相關(guān)人員無一生還。四千年神秘東方卷軸再次長眠于歷史大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