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林杰宇在一家主營外賣的小店打了一段時間的零工以后，便再無法直視外賣。甚至有時在街邊聞到外賣小哥車廂里散發(fā)出的飯菜香氣，都會令他有些懷疑人生。
究其原因為何，一個“臟”字，便可點得透徹。
浸濕的紙板平鋪在地上，油污與霉菌已經(jīng)為其染上了深黑的顏色，很難想象紙板下覆蓋的地面是怎樣一種景象；向前看去，水槽周邊，堆滿了烏黑的泥狀爛菜葉，不少蟑螂進進出出，臭氣熏天；環(huán)繞灶臺的墻面近乎如復(fù)刷了好幾層黑漆一般，被油污遮蓋得全全滿滿；房頂上懸著的幾盞吊燈，都被油污熏得發(fā)黃，更顯昏暗。
以上便是林杰宇的工作環(huán)境，好在文字并不會帶有味道。但每天都身臨其境的杰宇，著實是給惡心地不行。三兩天吃不下飯，一星期適應(yīng)不了工作環(huán)境，也屬生理上的正常反應(yīng)。
但最讓林杰宇無法接受的是，干著這份工作，會令他的良心受到譴責——不知從哪收來的剩菜剩肉，回鍋重做；地溝油，味道重，端起來就往鍋里加；食材掉了，沒事，撿起來，洗都不帶洗就往鍋扔；醬料醬汁，手工制作，也不知那手干凈與否，直接就往醬汁里攪和……如此出鍋的飯菜，竟也能色香味俱全？！林杰宇真有些佩服掌勺大廚的改造能力。
“這哪能叫飯??？這坨垃圾，是會吃死人的吧？！”
連連半個月的忍受與折磨，林杰宇終歸是到了崩潰的邊緣，他找上了小店的老板，決定同其理論。
老板他啊，是個身材微胖的中年大叔，頭發(fā)挺多，烏黑發(fā)亮，每天雖梳得整整齊齊，卻仍因為油膩而給人一種骯臟的感覺；餅狀的臉上，長著大鼻子大嘴，嵌著倆小眼睛，無論看誰都有一種他在瞪人的感覺；松散的著裝露出雙臂上花里胡哨的紋身，脖子上還掛著個大金鏈子；這一副社會人、黑幫老大的模樣，與他外賣店老板的身份格格不入，更給他平添了一種霸道的氣場。
多年來做外賣生意，沒有員工敢上前來跟他提意見。林杰宇，怕是第一人。他神不慌心不跳，看似沒一點恐懼感，便走進老板的工作間，嚴肅又直接地表達出他這半個月來對工作環(huán)境與流程上的種種不滿，望老板有點良心，換些好點的食材，對購買他外賣的顧客負責。
有點良心吧……是的，林杰宇說地就是這么直接。同樣的，也是他早已想到的，他遭到了老板不屑又直接的回擊。
“換食材，有啥用？剩菜剩飯照樣能給做出來，你知道世面上鮮肉的成本價有多高嗎？”老板低頭耍著金鏈子，甚至看都不看杰宇一眼。
杰宇毫不遲疑地反駁道：“可是，你這拿垃圾做出來的飯菜，把顧客吃壞了可怎么辦??？”
“肉里都纏著止瀉藥呢，怕個毛??？這么多年了我就沒見過幾個吃我外賣吃壞過的！”
林杰宇一聽，大感震驚，原來那些天天研磨白色粉末的小廚子，都是在磨止瀉藥：“我去！你這還是人干的事嗎？吃不壞你就不怕直接把人吃死嗎？”
“咣啷”一聲悶響，老板猛拍桌子轉(zhuǎn)頭怒瞪向杰宇：“哎你小子是不是沒事找事??？我問你，顧客的死活，跟我有啥關(guān)系？！”
老板這話一出，直接把杰宇給噎住了。他頓時覺得這人簡直不可理喻。
老板見杰宇沒說出話來，便一頓連珠炮打向了他：“有沒有關(guān)系，??？我告訴你，沒屁點關(guān)系！我這店里每天外賣能賣出上萬份，這上萬份外賣，除了點人力成本，食材啥的成本幾乎為零，你說，這賺不賺錢？我賺的錢多，我吃好的喝好的，我戴金鏈子，我開寶馬車，這跟別人有關(guān)系嗎？別人是死是活跟我又有關(guān)系嗎？”
“可……可……可，可你這，你良心就一點都不會痛嗎？這外賣要是做給你吃，你什么感受啊？”林杰宇渾身上下的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他甚至都有點發(fā)抖。
“良心？良心能給你賺錢嗎？良心能讓你在現(xiàn)世過上好日子嗎？先不論我，我讓你選！是每天高成本進新鮮食材，兢兢業(yè)業(yè)，一年下來就那么點錢，還累得夠嗆；還是低成本進點破爛食材，賣得多賺錢快，一個月下來沒怎么管事賺得比他一年都多！你給我說說，你怎么選？”老板的聲調(diào)越提越高，甚至吐沫星子都飛了出來。
“你難道不覺得第一種情況賺錢賺得心安理得嗎？你這樣就不怕警察把你抓走嗎？”
“嘿！那我可告訴你，錢賺多了不僅僅能買東西，還能買人！這周邊的警察城管什么的，但凡是個管事的，沒一個我不認識的！在這種物欲橫流的時代里，錢啊，什么事都能辦！”老板插起腰，一副牛逼哄哄的架勢，臉上更是露出扭曲的壞笑，“我就這么跟你講吧！對自己的良心太仁慈，就是對自己的殘忍！只要能賺錢，能享受到多倍于他人的快感，這就是能耐！別跟我提什么知識水平教育素養(yǎng)啥的，這我沒有！我只知道，我的生活比那些天天做研究還猝死在工作臺上的教授舒服多了！現(xiàn)在這種社會啊，好人和老實人，就是用來背鍋的！你說你一生守法守序，人心善良，老婆還不是照樣綠你，孩子照樣不是你的！像我這樣，做個壞人，該賺的錢賺了，該玩的妹子都玩了，該享受的我?guī)缀醵枷硎艿搅?！你自己想想，是不是當壞人體驗更好？人之初，性本善？說白了，那都是扯淡！第一個發(fā)明作弊的人，占的便宜老大了！第一個做出假貨的人，日子過得能比做真貨的都好！嘿，這樣的世界，要什么良心？當什么好人？”老板伸出大拇指狠狠地指向了自己，“就得像我這樣，做壞人，并且先于別人做壞人，你才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林杰宇低下了頭，面紅耳赤，握緊的拳頭能看出明顯的顫抖——他難受極了。老板的聲音雖并不尖刺，但噴出來的話語卻如槍林彈雨般極具殺傷力，貫穿著杰宇的耳膜，直擊著他的內(nèi)心。
杰宇終不再說什么，而是扭頭就走，不顧老板那得意洋洋大話不盡的樣子，他直接走出了這令他作嘔的廚房。
他放棄了，徹底地放棄了。像老板這樣十十足足卻還有理有據(jù)的壞人，簡直無法用道德與理性去約束。再進一步說，興許道德觀，向來就不存在于他這樣的人身上。
……
幾天過后，杰宇照常來到城郊外的森林，于一片相對開闊的地帶中，靜坐了下來。只見他滿面憂愁，連連嘆氣，指掌間一份虛擬的表格，若隱若現(xiàn)。
表格的題頭，這樣寫道：“地球文明發(fā)展調(diào)查報告”，署名：“宇宙社會學家——蘭奇·杰瑞敏·沃茲”。
林杰宇的手指，在表格末尾的一串有關(guān)“地球文明是否會走向自我毀滅”的選項中，徘徊不定，遲遲都無法寫下結(jié)項的定論。
“你的報告這不是快寫完了嗎？今天約我出來，應(yīng)該是有別的事吧？”就在林杰宇糾結(jié)困惑的時候，他的身后，忽傳來一個男子的聲音，平淡而有力。
那是一名身著黑色長袍，手握十字架掛鏈，面容和藹，氣場端莊的天主教教區(qū)牧師。他毫不猶豫地走上前來，近坐在了杰宇的旁邊。
他們兩個已經(jīng)是老相識了。
“霍莫呀，我來地球也有幾十年了。如今還是頭一次遇到讓我怎么想也想不出答案的事情。”杰宇見到霍莫，也毫不掩飾地對他敞開心扉，“你說，在這世界上，人究竟是該為自己活著，還是該為他人著想而活著呢？”
牧師霍莫稍作思考，肯定地給出了他的答復(fù)：“那得看你問的人是誰了。要是我的話，肯定愿意遵從上帝的指示，為人民帶去福音。如果每個人都能為他人多著想一些的話，世界肯定會更加美好。至少我是秉承著這樣的信念生活著的。”
杰宇聽后，搓了搓眉梢：“幾百萬年來，我考察過宇宙中各色各樣的文明，超過半數(shù)都走向了自我毀滅的道路。有的因為戰(zhàn)爭，有的因為環(huán)境破壞，有的因為駕馭不了飛速發(fā)展的科技……可我還是頭一次覺得，地球文明會毀滅的主要原因，是人心的墮落?！?p> 霍莫輕聲一笑：“所以啊，這才是人們需要信仰的原因啊。無論是上帝、真主還是佛祖，不都是在勸人向善，共建美好世界的嗎？”
“可就像我跟你說的，在考察底層社會期間遇到的那個外賣老板，簡直就如同原罪惡一般，充滿了貪欲，并且無限放大了人性中的黑點。我不確定，這樣的人，以及社會中越來越多的其他像這樣的人，還能不能得到救贖?！?p> 林杰宇邊說邊站起了身，小步走向前方的空場，輕打了個響指。頓時，周遭憑空刮起一陣大風，在卷起的落葉與枝杈之間，一艘隱形的外星飛船，頓時顯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霍莫呀，這幾十年間，我看到太多太多負面的東西，為得到巨額保險金謀殺自己的父母的人、虛報污染泄露的企業(yè)家、貪污受賄面子工程唯利是圖的政府官員，還有這臟外賣……太多了，件件都逾越出道德的底線。也許這個世界上還有好人，還有像你這樣的好人，但我不知道，好人在壞人的世界里，究竟還能撐多久?！苯苡钷D(zhuǎn)過身來，最后一次用飽含深情的目光看了眼霍莫，“我要給我的研究結(jié)項了，感謝你多年來的陪伴！”
霍莫也露出了笑容，在胸前劃了個十字，為杰宇祈禱：“愿上帝保佑你，今后一路順風！”
“上帝保佑我……還是算了吧，明明你們才是最需要上帝指引的?！苯苡钶p聲自言著，伸手要下達關(guān)艙門的指令。
可他遲疑了，就這么久久地站在原地，目光逐漸游散……
杰宇回想起那些曾經(jīng)被他下了定論，并真的走向毀滅的文明中，都有著像霍莫這樣的朋友。而那些毀滅了的文明，在致命缺陷的影響下，依然有著不少的閃光點，匯聚成杰宇心中難得的一點快樂和享受。
宇宙社會學家，是一份壓抑的職業(yè)。他考察過的文明，太多都生氣蓬勃，充滿潛力，都值得擁有一份更好的未來。然而，眼看著那些文明漸漸步入歧途，杰宇他，作為一個觀測者，卻毫無干涉與制止的能力，亦或者說，是他沒有這個權(quán)力。但是如今，他不想再繼續(xù)下去了，他不想再看到一個個摯友在自己的定論下，真的走向滅亡。一定有什么是他能做的，文明除去自身的發(fā)展以外，外來的干涉，也定有研究的價值。
杰宇回過神來，拋開了研究報告，他跳下飛船，奔跑到霍莫的身邊：“霍莫，我還有個疑問，按你們地球的觀念來看的話，若是我迫不得已做出破格的事情，可以被原諒嗎？”
霍莫頓了會兒，回答道：“任何人都是值得第二次機會的，但畢竟這世上還是存在些永不能原諒的事情，因此才有了天堂與地獄之分。話說，你這么問我，是要做些什么？”
“啊，還有一些我覺得需要去做的事……不過有你的這番回答，就夠了。”
說完，杰宇再次隱形了飛船，向著遠方奔跑而去。
……
杰宇從未想過，自己會再回到那家骯臟的外賣店，但這次他面露著自信的微笑，心情截然不同。
他挺直身板，大跨著步子，豪氣滿滿地就走進了老板的工作間，再度與那油膩得令人厭惡的胖子會面。
老板看到杰宇后，并不感奇怪，甚至還泛起了勝利的喜悅：“怎么著，想明白了？明白賺錢的大道理，回來了？”
這一次，杰宇回敬給他一個不屑的微笑：“你那種大混子的賺錢方法，還是你自己留著吧。我今天回來，是想教會你一個道理……”
話落，林杰宇霸氣地打了個響指。
霎時間，老板的工作處就轉(zhuǎn)換成一間封閉的廚房。發(fā)霉的地板，滿墻油污，更是有一排排過期的肉粒醬料，擺在了他的眼前。
老板著實被這黑魔法般的轉(zhuǎn)變嚇了個激靈，手忙腳亂地開始原地打轉(zhuǎn)：“哎呦！哎呦我日！這啥情況？！你小子剛剛都做了什么？！我這是在哪？！”
看見了老板慌神的樣子，杰宇心中別提有多滿意：“這些低價收來的爛肉，和垃圾沒什么區(qū)別。照你的做法來看，掉地上了，都能賣給顧客吃，那么往你身上潑一點，你應(yīng)該也是沒意見的吧……”杰宇的雙眸頓時惡火煞煞，破口對其怒吼道，“你這沒良心的豬頭！??！”
緊接著，一鍋鍋滿盛醬汁的肉湯，都仿佛著了魔一般，紛紛躍起扣在了老板身上。腐尸般難聞的惡臭遍布老板的全身，令他跪地狂吐，磕頭求饒：“大俠！好漢！我知道錯了，我知道錯了！我換好食材！我對顧客負責還不行嗎？”
“哦？真的嗎？”杰宇偏頭邪魅地一笑，手掌一揮，又把懸浮在半空中的大鍋轉(zhuǎn)變成一把把鋒利的菜刀，在老板的面前來回揮舞，“你不是愿意當壞人嗎？??？別人的死活不是跟你無關(guān)嗎？這你倒是教育我了，宇宙社會學家的管理條例里禁止任何研究人員以任何形式干涉文明的發(fā)展進程，但今天，我的研究都不要了！我也當一次壞人！你的生死，與我也無關(guān)?。。 ?p> 老板都在地上連連打滾大哭了起來：“大俠！饒命?。。?！我求求你饒命啊啊?。。?！”可杰宇似乎還不過癮。
就在這時，杰宇的手機響了起來。
是霍莫給他打來的電話：“杰宇啊，是不是還惦記著臟外賣那回事呢？你可別做什么出格的事啊，我已經(jīng)把情況反映給食品藥品監(jiān)督管理局了，新聞記者也通知了。那外賣店的老板不是不受懲罰，而是時候未到罷了。不過也快了，監(jiān)督管理局的人員已經(jīng)動身了。”
杰宇聽后，舒心不少，幾個響指又把骯臟的封閉廚房變回了老板的工作間：“放心！我知道，我不過是來嚇嚇他罷了，不然，沒點威脅，他怎么能學好呢？”
“啊，那就好。另外，我不認你對地球文明的研究結(jié)論正確。地球文明，還是有希望的，要相信我們?nèi)祟愑心芰Π盐崭玫奈磥?。?p> 林杰宇大笑著跑出了外賣店，他未曾有過一次從骯臟之地走出還這么開心：“霍莫，我先不走了。地球文明還有更多的研究價值，我要繼續(xù)研究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