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肉餡餃子下肚,尚文詔腹鼓腸撐,大呼痛快,斟酒挈杯,向圍桌就食的眾人敬上佳節(jié)祝語,舉杯一飲而盡,桌上各人紛紛回敬,大人喝酒,娃娃飲茶,闔院喜氣洋洋,節(jié)日氣氛頗濃。杯酒飲罷,山棗從廚房出來,將熱氣騰騰的豬肉白菜扁食端上桌來,楊士奇抹掉唇邊油漬,補滿碟中陳醋,對尚文詔歡喜道:“百財新至,豬籠入水,大人先請?!?p> 尚文詔嘴邊叼一嚼楊木,打著飽嗝道:“罕谷糊涂,今日天大地大,灶王爺最大,仲媛侄女,世叔說得是也不是?”這仲媛侄女,乃是王得地家三歲半的二閨女。
女娃兒年齡尚幼,坐在自家大兄王伯生腿上,兩腮鼓起,吃吃笑個不停,她曉得尚文詔是在與她說話,卻哪懂眼前這世叔在說些什么?王仲媛奶聲奶氣回應(yīng)道:“世叔說得是!世叔說得是!”
王伯生接住話茬道:“世叔,俺妹傻乎乎的,屁都不懂,俺卻知道,灶王爺再大,那也管不了咱人間界的朝廷,管不到世叔頭上,只有皇上才管得了世叔哩!”
尚文詔拍一把王柏生的腦門,訓(xùn)道:“小子,莫要胡說,整日跟文卿廝混一起,兩人不見學(xué)些好的,凈學(xué)了歪言歪語回來?!?p> 王伯生腦門發(fā)燙,嘿嘿嬉笑兩聲,就勢發(fā)問道:“世叔,文卿小叔近日去哪了,伯生好久不見文卿小叔了!”
尚文詔笑道:“嘿,你這小子,世叔正想與你爹說道說道呢,文卿和文姝回世叔師門給長輩拜年去了,開年才回來,待他回來,世叔便給你倆混小子找位德高望重的學(xué)士先生,嗯,把雙喜也一并叫來,將你三人押往先生家中,飽飽地念他個三年五載的書再回來,仨小子整日廝混街頭,頑皮胡鬧,鄰坊都知道蘆草坊出了仨混世魔王,成何體統(tǒng)!”
王得地聽聞尚文詔要為自家小子找?guī)煾的顣?,當即放下筷子道:“伯生,還不快給世叔叩頭,謝過世叔!”
王伯生托起腿上的仲媛,安頓妹妹坐穩(wěn),爾后面向上首,恭恭敬敬跪下磕頭,尚文詔泰然受之,待伯生起身,尚文詔從袖里捏出一小布包,交到伯生手中,微笑道,“這便算是給世叔拜過早年了,今年除夕守歲,世叔家中沒幾個人,冷清得很,伯生一定來隔壁找世叔熱鬧?!?p> 王伯生喜滋滋接過布包,不住稱謝,喜不自勝,王得地見那布包圓滾鼓起,滿滿當當,應(yīng)當都是銅錢,便湊近尚文詔耳邊道:“六郎,不必如此,小孩子家家的,太多了,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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餃子宴用罷,女眷們開始收拾擦拭洗漱起杯盤桌椅,王得地拽著一大一小兩個娃娃回房歇息,尚文詔則喚楊士奇、薛童、黃全財三人至臥房開起了小會。
山棗為臥房中三人奉上茶飲,侍候屋外,楊士奇首先抬出賬本匯報道:“先鋒官大人,咱們新購宅屋三間,分別列于大內(nèi)宮城的東西南三個方位,皆是瀕臨街口通衢的門市庭院,內(nèi)有地窖、庫房,宅子內(nèi)日用一應(yīng)俱全,屬下又聘了外地口音仆傭、伙夫共六人,兩兩配對分在三處宅子,采辦以上,耗銀計三百一十七兩又四錢,加上沿途差旅吃用雜項,此前大人折開的二百兩金,還余一千一百九十兩銀?!?p> 尚文詔撫著茶盞問道:“這六名仆傭可是畫過押,簽過身契了?”
楊士奇答道:“畫過,寄在海家籍冊?!?p> 尚文詔點點頭,“罕谷做得不錯,往后,咱們在京弟兄十人的餉銀,就有勞罕谷按期核發(fā),此外,所有人在俸祿以外,須按我衛(wèi)規(guī)矩加上辦差嘉勉的賞錢,一并發(fā)下不得有誤,發(fā)餉所耗銀錢,統(tǒng)從這一千一百余兩里扣,若遇上銀錢不足的情況,便折金兌銀,每次折金不得超過百兩。再者,外出辦差者公務(wù)花銷數(shù)目,都要核算清楚,記錄在簿,本官會復(fù)核的...對了,記得將本官這幾日的花銷也一并記下,從餉銀里扣?!?p> 楊士奇恭敬從命,本想再問問尚文詔冬炭夏冰比例幾何,卻見尚文詔似笑非笑,面生寒氣,于是躡手躡腳上前,先是一拜,湊到尚文詔跟前低聲道:“大人,海家奴仆托吳澤送來了年節(jié)禮品,大人要不要下官取來...”
尚文詔輕輕擺手,打斷楊士奇,低沉道:“先收下,海家的事,改日再說?!?p> 待楊士奇退回,薛童鏗鏘出列,神情敬服道:“先鋒官大人,匯集坊外的那些坐探、暗哨,果真如大人預(yù)料一般,皆不敢深入蘆草坊中半步,大多都遠遠游走查探,行事謹慎得緊;另外,據(jù)屬下觀察,那數(shù)十號暗哨的布點確實有重疊,應(yīng)當是毫無關(guān)聯(lián)、互不統(tǒng)屬的兩伙人,這兩伙人屢屢互相掣肘,明顯不是同一路的,雖沒有明刀明槍列陣打殺起來,倒也零零散散見過些照面。大人神機妙算,明察秋毫,屬下欽佩萬分?!?p> 尚文詔輕呷盞中茶飲,面上靜如止水,心中暗自嘆道:“若你薛純保得知我的境遇,不知還會否講出這話?尚某看起來神機妙算,料事如神,實則只能在游走在幾位大人股掌之間,臨淵萬丈,朝不保夕,稍有不慎,腦袋就要搬家,所謂明察秋毫,不過是比人家更多用份心而已,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哪...”尚文詔不能將心意袒露,一時默然無語,樣子像是對薛童的贊譽心中極受用。
日前,尚文詔遣石重桂暗中回自家小院遞送書信,照晉王當初遞到唐家別業(yè)中那封秘箋中所示的方法,第二次聯(lián)絡(luò)了晉王。
尚文詔在信中所書,大多是夸夸其談,摻水文章,對晉王殿下極盡吹捧之能事,又極寫由唐秀帶領(lǐng)逃遁的羽林衛(wèi)余部能量之龐大,闡明自己潛回京師、未跟隨唐秀大隊同行,皆系唐秀老大人安排給他的潛伏任務(wù);此外,尚文詔又列出幾個羽林衛(wèi)中未涉機密,空有高階虛職者的姓名與去向,半真半假,虛實相合,算是近期工作成果,給晉王交差,以證明他尚某人身在曹營心在漢,絲毫沒有偷懶怠工;另外,尚文詔還于信中將唐錚的跋扈難制、囂張乖戾刻意大書特書了一番,作出許多唐錚妨礙他臥底辦事的指控,倡議晉王及早締其官職,削其爵位,嚴加提防唐氏父子里外勾連,強調(diào)唐氏父子血濃于水,不可不防。如此一來,尚文詔端的是做了一回戚戚搬弄、背后嚼舌的小人,給唐大公子潑了不少的臟水。
尚文詔如此行事,一來是為了表明心跡與立場,穩(wěn)住晉王;二來,便是要借此一探虛實,豪賭一場,既探唐錚是否為晉王在內(nèi)外情資上的唯一主官,又探晉王對唐錚態(tài)度究竟如何,此外,還暗藏一手挑撥離間,一旦晉王多疑量小,對唐氏心存忌諱,便容易埋下猜忌屬下的根子。
尚文詔膽敢拿性命豪賭,胡亂咬人,一分靠膽,九分建立在細致縝密的推演之上。尚文詔推導(dǎo),依那唐錚性情,若唐錚確系情資系統(tǒng)的絕對核心,那么唐錚自然會善盡其責,善用其權(quán),事事把關(guān),廣泛干涉,如此一來,此信必會首先呈到唐錚案上,在唐錚閱覽審查之后,才由唐錚定奪去向如何,最終會否遞上晉王帥案,全在唐錚一念之間。
此信廢話連篇,滿紙荒唐誣告,毫無實際價值,站在唐錚的立場看,完全是拙劣不堪的挑撥,唐錚于情于理,都不會呈給晉王,如此一來,尚文詔決計不會得到晉王任何的回應(yīng),反而還會有殺身之禍臨頭,畢竟當初滿嘴好話,慫恿哄騙唐錚從羽林衛(wèi)出逃的就是他尚文詔。
相反,若此信未被唐錚截住,或者即便被唐錚獲知,唐錚也不敢收覽,只將書信直接遞繳到了晉王手中,那么,站在晉王的立場深究,結(jié)論便是晉王所求,制衡為上,績效為下,縱使尚文詔目前卑微渺小,未曾有尺寸建樹,但依舊需要加以收攏,畢竟唐錚乃叛出家門的變節(jié)者,節(jié)制千萬人馬的晉王,絕對沒有不懂平衡部下的道理,情資工作若只由一人或幾人承擔,長此以往,這少數(shù)人必然會勢大難制,要蒙蔽他姬念甫簡直易如反掌。
此外,唐錚不敢肆意插手,也能佐證晉王不僅是軍、政一把手,其麾下天策府人才濟濟,在情資上也必然自成體系,絕非離不開唐錚,如此,挖唐錚根本、鏟唐錚黨羽,逐步打通京師的地下情報網(wǎng)絡(luò)便大有可為,畢竟,羽林衛(wèi)所懼者,并非天策幕府集團這種“外敵”,而是唐錚這等對羽林衛(wèi)知根知底的“內(nèi)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