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牧川、尚文詔與街坊友鄰們推杯換盞,敬過一圈酒后,席上的客人也換了一茬。
各家婦人、孩童填飽肚子后次第下桌,從自家搬出來馬札、小床,就地坐下拉閑散悶,后邊的男人們這才相率入席,補上空位坐下吃喝。
尚文詔不許文卿、文姝倆人飲酒,兄妹倆給在座的鄰居們見完禮,便坐回桌邊埋頭大快朵頤。
尚文詔回到主家這桌,同師兄一起給王得地和本坊各火鋪的鋪丁們一一敬過酒,混個臉熟,算是結(jié)識了眾人。
王得地今日不知何故酒性大發(fā),他不等打更就叫鋪丁伙計們提前閉住了坊門,待伙計們回來,王得地吆喝眾人,拉住郁牧川、尚文詔和黃全財幾人劃拳罰酒,興致頗高。
幾輪過去,座上就數(shù)郁牧川輸?shù)拇螖?shù)最多,喝的也最多??v他郁牧川平日自詡酒量不錯,在眾人輪番圍攻下,一時也漸不能支,臉上一會泛青,一會泛紅,最后端的連話也說不順溜了。
眾人飲酒嬉鬧時,尚文卿趁著郁牧川和尚文詔不注意,避開小妹視線,揣上一把炒花生,獨自溜進院里,偷偷喝了一碗燒酒......
戌時初,暮鼓大作,一百單八響鼓聲后,郁牧川和尚文詔家的小院前只留了不多幾桌客人還在飲酒。
“尚兄弟,尚兄弟。”
“嗯?”
尚文詔感覺有人在戳自己胳膊,他回頭一看,正是黃全財。
“黃兄,何事?”
黃全財抬手指了指街口,湊到尚文詔耳邊道:
“尚兄弟,你瞧,瞧最外邊那桌?!?p> 尚文詔有些摸不著頭腦,“那桌如何了?”
黃全財蹙起眉頭:“老弟,我可瞧了好一會兒,那兩人不是咱們坊中的住戶,我不認得他們是誰!”
尚文詔狐疑:“黃兄不認得?”
黃全財不住點頭,他道:“我看像是來蹭吃蹭喝的。這二位坐在那里少說有半個時辰了,嘿你說這廝,不然咱去給他們攆走?”
尚文詔打個飽嗝,拍著黃全財?shù)募绨虻溃骸包S兄,何必,今日來了的都是客,你且坐著,待我去看看二位朋友。”
尚文詔從桌上抽身,抱起一壇未開過的燒酒,抓了幾只小碗,徑往黃全財指點的那桌而去。
“兩位兄臺,今日的飯菜如何,可算稱心可口?”
尚文詔將懷中的壇子擺到桌上,對兩人作個揖,隨后坐到二人對面,打量起兩個混吃混喝的家伙。
尚文詔粗看一眼,桌上兩人一老一少,上首的青年四肢纖細,形貌清瘦,頭上戴著一頂精致的蘇樣鎏金小帽,身穿綴了云紋的青色羅衫,外邊還套著棉絨比甲,腳踩一雙白邊官人靴,一身富貴打扮,也不知是哪個豪奢紳衿之家子弟。
公子身邊坐著的則是位健碩魁梧的悍仆,那悍仆的衣裝簡樸干練,面容粗獷,蓄著短胡須,臉上密密布了長短不一的可怖疤痕,寬厚的腦門下面,一對煞氣十足的大圓眸正緊緊鎖定在尚文詔身上。
“你就是主人家啊,你家飯菜還算可口,我喜歡!”
答話的正是上首那位清瘦公子,這人不止身材消瘦,嗓音也十分細膩。
悍仆垂頭提醒道:“咿,小......少爺莫與生人多說?!?p> 尚文詔看那悍仆舉止怪異,也不理他,拱拱手對那貴公子道:“公子過譽了,都是些家常小菜而已?!?p> 上首那公子回看尚文詔一眼,露齒一笑,仿佛聽進了悍仆的話,也沒再與尚文詔搭話,他自顧自地抓來一只皮酥肉嫩的雞腿,埋下頭繼續(xù)狼吞虎咽。
尚文詔見這主仆二人神神秘秘,坐了半天也沒再言語,他識趣的不去問,緩緩斟上三碗酒,給對面兩人各推過去一碗。
少頃,那公子仿佛酒足飯飽,他停箸坐穩(wěn),不知從哪里拈出來一張素白的手絹,三兩下將嘴角的油漬抹干凈,又側(cè)過身與自家悍仆耳語了一陣。
那悍仆代主人低沉道:
“我家小......少爺說,多謝主家款待?!?p> 公子又湊近悍仆耳邊嘀咕了幾句,悍仆應(yīng)聲點點頭,對公子嘰里咕嚕低聲念叨了一通。
尚文詔側(cè)耳細聽,悍仆說的最后一句仿佛是——“的確是流水席,不過小人也不知主家為何辦?!?p> 公子說罷,一擺首,悍仆便往桌上拍了個沉甸甸的大銀錠。
悍仆道:“這是我家少爺與你的賞錢,主家收下吧。”
尚文詔笑瞇瞇的觀察著面前的公子,他那一對本來就不大的眼睛漸漸瞇成了一條縫——對面公子身上的衣衫松垮垮的,較其清瘦嬌弱的身材,明顯要大上一圈。
尚文詔捏捏鼻子,再細看兩眼,這公子皮膚白皙,腰肢甚細,他視線往上一挪動,公子的脖頸上竟沒有喉結(jié)!
“這又是何苦來?”尚文詔在肚里叨了一句,他心道:
“怪不得,只怕這位公子是剛從閨閣里偷偷溜出來的吧......天底下的紈绔子弟們,哪個不是自小就飛鷹走馬、紈绔浪蕩,吃喝嫖賭樣樣精通,等閑小家小戶擺個大棚流水席,哪里能叫豪奢世家子弟們瞧上眼?”
尚文詔看穿了眼前這位公子乃是女扮男裝,心里興起了逗一逗這富家小姐的意思,他問那假小子道:
“兄臺,這銀錠又是何意?某今日擺酒不過是賀一賀喬遷之喜,二位既然來了,便不必客氣,敝姓尚,名文詔,敢問兄臺尊姓大名?”
那女公子聽尚文詔喊他兄臺,剛要開口自報家門,驀的意識到自己不便開口講話,硬生生將嘴邊的話吞下肚去,她湊近悍仆耳邊,嘟囔幾句,悍仆便又替主人說話了。
“我家少爺,咳,我家少爺近日里口舌生瘡,喉頭發(fā)澀,一出聲嗓子就痛癢難耐,不便講話,家少爺免貴姓唐,名諱嘛,少爺?shù)?,額,相逢何必曾相識,若日后有緣聚首,那時再互通姓名也無妨?!?p> 尚文詔忍住笑意,繃著臉道:“唐少爺,口舌生了瘡,那明顯是五臟六腑失調(diào),肝胃上虛火熾盛,這位大哥,我說這便是你的不是了,你家少爺都病成這副鬼樣子了,你還敢叫他吃燒雞,你是想害你家少爺喉嚨潰瘍失聲嗎?”
尚文詔自然不懂醫(yī)術(shù),什么肝火胃火失聲都是瞎謅的。
假小子聞言,又捂住嘴噗嗤一笑,她身旁那悍仆有些坐不住了,悍仆怒道:“嘚,你這賊小子,怎么說話的,竟敢......”
話說到一半,那假公子掐住悍仆胳膊一擰,悍仆吃痛之際,明白了主子的意思,登時收了聲。
假公子照舊耳語,悍仆氣鼓鼓的道:“這位,嗯,尚賢弟,我家問,你家這蔥末燒鴨是如何燒制成的?”
尚文詔心中暗暗發(fā)噱,“這小姐也忒沒見識”。
今日流水席上,整桌的菜都是黃全財請來的李嬸帶來的廚班烹制,他又哪里曉得如何燒制?
尚文詔一拍桌子,來回掃視二人一陣,裝模作樣的道:
“不瞞二位,這蔥末燒鴨的制法,乃我?guī)熼T不傳之秘,此秘方嘛,系我?guī)熥鹉仙綇N王十載嘔心瀝血鉆研出來的,唉,小子實在不敢擅露天機,將這秘方傳出大眾,若壞了師門規(guī)矩,小弟怕是要被逐出師門的,二位諒解則個?!?p> “噗哈哈......”
那假小子捧腹而笑,再也端不住了。
“狗屁!你胡說八道!”悍仆拍桌子瞪眼。
假小子見悍仆發(fā)作,眉頭蹙起,似有嗔意,狠狠剜了悍仆一眼,悍仆仿佛也意識到了自己失態(tài),在主子怨厲的目光下,如哈巴狗一般再次收住了威勢。
“過癮?!?p> 尚文詔搖頭晃腦,暗暗得意之時,悍仆又發(fā)話了:
“我家少爺問你,愿不愿意來我家府上做事,進火房月錢十兩銀子?!?p> “火房就給月錢十兩?果然是豪富人家?!?p> 尚文詔婉拒道:“幸得公子看得起,小子乃一山間野人,放縱慣了,怕是做不得火房中的營生。”
假小子鍥而不舍,又對家仆耳語幾句,家仆道:
“哼,不識抬舉,我家少爺?shù)?,既然尚兄不愿泄露秘方,那就請尚兄弟明日再照今日這例,做兩例一模一樣的燒鴨,明日正午時,送到棋盤街齊賢酒樓的牌幌底下?!?p> “好嘛,還真把我當廚子了,這小姐家的廚子就沒做過燒鴨?看來李嬸這廚班的手藝是不錯的?!?p> 尚文詔忍俊不禁,在心中暗道。
悍仆說完,不等尚文詔答復(fù),徑自起身走到了尚文詔身邊,他給尚文詔露出一塊銅質(zhì)腰牌的一角,尚文詔看見腰牌,登時驚得動也不動。
銅牌子上赫然鐫著兩列——親軍羽林衛(wèi)鎮(zhèn)撫司掌緝事校尉,懸?guī)Т伺瓢賾翦X。
“天子親軍......羽林衛(wèi)的鎮(zhèn)撫司......錢百戶......”尚文詔喉頭發(fā)澀,不住干咽。
那悍仆湊近尚文詔,狠狠道:“小子,有膽逞口舌之利,今日之事,老子看在少爺?shù)姆萆?,不同你計較,明日莫給老子耍花樣,照我家少爺吩咐,準時送來燒鴨,不然有你好看的。”
悍仆說完,返回到假小子身邊道:“少爺,咱們回吧,小人已經(jīng)給那火夫說清楚了?!?p> 假小子點點頭,眉睫一忽閃,又扔下一塊大銀錠,起身隨那悍仆一齊消失在了夜色中。
“掌印指揮使家的小姐......娘的,禍事了?!?p> 尚文詔自掌一記大嘴巴子,呆愣了好一會兒,他將桌上那兩個大銀錠揣進懷里,返回到小院里。
戌時末,每夜在街面上四處巡回的更夫來到了崇北坊外報時,坊內(nèi)杯盤狼藉,賓主盡歡,尚文卿攙扶著喝到不省人事的郁牧川回屋休息,尚文姝與廚班伙計一同歸整著餐具,大伙興盡而散,個個面帶笑容,整個院子里獨獨尚文詔愁眉苦臉。
尚文詔扒拉出銀袋,塞給李嬸一兩,問了李嬸今日的葷菜都是哪幾位大廚烹出的,請李嬸留下那幾名廚師。
李嬸走后,尚文詔給留下的兩位大廚每人發(fā)了五兩巨款,請兩位大廚趕在明日隅中時,每人燒兩例與今日一模一樣的蔥末燒鴨出來——萬一意外橫生,哪位廚子明日沒法做菜,他也總是留了后備的......
約好了取鴨肉的時間,尚文詔送走廚班諸人,他感覺酒勁上頭,簡單沐洗了下身子便回屋歇息了。
翌日雞鳴未至,郁牧川還沉在夢鄉(xiāng)中打鼾,尚文詔就摸黑起了床,收拾停當出門時,文姝也起了,她打著哈欠問:
“大哥,這么早你去哪里?”
尚文詔行色匆匆道:“賣燒鴨換錢,大哥走了,后晌回來,等郁哥醒了,告訴他,我后晌回不來,就別去應(yīng)舉了,讓他帶上你和文卿回江陵?!?p> 文姝點點頭表示聽清了,目送尚文詔離開院子,她準備去燙水洗漱,她驀的一愣,仿佛品出了尚文詔的話不大對勁,文姝追出院子,正想再問大哥幾句,卻見尚文詔早走得沒影兒了。
從小院出來,尚文詔直奔外坊早市,買了四只肥嘟嘟的大胖鴨子,隨后將四只鴨子分別送到了昨日那兩位大廚家中。
送罷食材,尚文詔便一直在大廚家中待著,焦急地等著燒鴨出鍋......
......
正午,尚文詔提著兩只蓋了數(shù)層羊絨與棉麻的竹籃子,準時出現(xiàn)在棋盤街的齊賢酒樓店幌下面。
“嘻嘻,賢弟,你這么聽話,我好高興!”
尚文詔循聲望去,說話的不是昨日那假小子又是誰?
“小子不敢遲來,兄臺,請點驗燒鴨!”
尚文詔畢恭畢敬道。
“喏,賢弟,這里是一兩銀子,賞給你!”
尚文詔抬頭一看,唐姓假小子今日變了一身打扮,昨日她身上那件云紋羅衫換成了一件青邊點黛白褂,頭上那頂蘇樣小帽也換成了方巾。
那悍仆亦如約而至。
悍仆接過燒鴨,掀開遮蓋在籃上的棉麻,忽左忽右嗅來嗅去,還不時動手從燒鴨邊角上揪下幾片肉來親嘗,很是細致地檢查了一番。
“還怕下毒?老兄也是夠心細的?!?p> 細察一陣后,那悍仆對假小子道:“少爺,咱們這幾日太過招搖,早晚......”
“不聽不聽我不聽!”
“哎喲,小姐莫嫌小人麻煩,小人也難辦的很!”
悍仆闔住嘴巴,他自知說漏了嘴,向下首的尚文詔瞧一眼——只見那尚文詔耷拉著腦袋,傻呵呵地踢著腳邊石子,邊踢邊傻笑,絲毫不敢近前半步,恨不得離他主仆二人八丈遠。
悍仆滿意的點點頭,心道這小子懂事,便是給他聽到了,諒他也不敢胡咧咧,于是繼續(xù)勸自己小姐道:
“老爺不日便回京,小姐,咱們還是早些回府吧,莫叫大公子擔(dān)心,若叫老爺知道了大公子沒管束好...呸,小人該死,若叫老爺知道了您私自出府,大公子和老爺定要責(zé)罰小人啊!”
情急之下,唐小姐也忘了顧及儀態(tài),她嘟囔著道:“七叔,你是不是不疼人家了?說,你是不是同我大兄勾結(jié)到一起了?咱們這才出來幾天,人家還沒玩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