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當然,大多數(shù)戀愛都是從顏值起步的,這是不容置疑的。人類畢竟是這么一種奇怪的動物,能爬樹、會編造形而上的理論,卻在外貌面前格外單純。對一個人產生好感的開端,幾乎都源于那張臉是否和你對得上眼。倘若看著都覺得不順眼,誰還會有興致探究那隱藏在面孔之下的深邃靈魂呢?總歸都是先被外表吸引,像一只蝶撲向花朵,等到接近了,才可能慢慢地覺得那朵花香不香、好不好聞。而這香味,也只有在你愿意停留的片刻,才會有機會散發(fā)出來。
當年汪雨接受沈婷的表白,唯一的理由也只是因為對方長得好看。年少氣盛的男孩女孩,哪里談得上什么愛與不愛?只要彼此看著順眼,便覺得自己得了世上最好的甜頭。他們在一起生活了一年,每天除了上課,其他的時間基本上都是黏在一塊兒的。
事情的轉折發(fā)生在高三那年,那個雨夜,汪雨的母親離世。他沖進瓢潑的大雨中,像是一頭被困住的野獸,狂奔著,似乎只有這滂沱的水流才能洗刷他心底翻涌的痛楚。他沒有方向,腳下的路也是模糊的,直至走到了馬路中央,車流在身邊擦身而過,喇叭聲刺耳,而他無動于衷。那一刻,他真的希望有一輛車能一頭撞上來,帶他離開這個世界,這樣,他就能在地下和母親團聚。
沈婷知道汪雨心里的痛,汪雨的父親在外面有了人,母親又走得早,雙重打擊像突如其來的冷風,穿心而過。尤其是他和母親的關系那么好,怎么受得了?沈婷想起自己,假如有一天父母也離她而去,怕是自己也會崩潰吧??裳巯?,她找不到什么話能讓汪雨好受一點,只能沉默地跟在他身后,一步不落。
那天的雨淅淅瀝瀝,一點點吞沒了天地間的色彩。水珠砸下來,起初不過是濺濕腳邊的塵土,可不一會兒,世界就像浸在墨汁里一樣黯淡起來,兩米開外便像是隔了層霧,模模糊糊地連邊界也辨不清了。汪雨穿著濕透的外套,游魂似的在馬路上晃悠,心里空落落的,腳步也沒個準頭。
忽然,一輛轎車的喇叭聲穿透了雨幕,從不遠處逼近。汪雨站住了,恍惚間有種奇怪的沖動,像是被什么拽住了似的,硬生生地停在了車的正前方。他自己也不清楚這是在等死還是在對生活宣戰(zhàn),但那一刻,他一動不動,仿佛世界的一切都靜止了。
就在車子幾乎要撞上他的瞬間,背后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沈婷沖了過來,用盡全力將他推出了車道。汪雨只覺一股力道把他掀了出去,等他跌坐在濕冷的地上回過神時,沈婷卻已經倒在了車前,雨水沿著她的發(fā)絲淌下,帶著血水模糊了她的臉龐。
汪雨至今都記得那天的那個瞬間,時間在那一聲刺耳的剎車聲中驟然停擺。豆大的雨點像是被憤怒的神明扔下的石子,砸在他臉上,連眼睛都睜不開,但這一切卻沒妨礙他看清前方的場景——鮮紅的血跡慢慢暈開,如染色的水跡般漫上濕漉漉的地面,而沈婷像被抽空了靈魂的雕像,靜靜地躺在那里,一動不動。這一刻,恐懼像洪水一般灌滿他的每一個細胞,汪雨癱坐在地,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做不了。他被巨大的失控感包圍著,連悲傷都還來不及感受,世界已然塌陷。
汪雨回憶起那天的情景,腦海中仿佛罩著一層薄霧,細節(jié)模糊得像是在潮濕的窗玻璃上寫字,一觸即散。他記得自己在醫(yī)院里匆匆跑著,抱著滿腔焦灼,把沈婷送進急診室。醫(yī)生冷靜地告知,顱內大面積出血、嚴重腦水腫、手術能不能救回來全靠運氣。汪雨一聽這話,血往腦門直沖,他狠狠地甩了自己兩巴掌。他壓根兒怨不得別人,這場意外如果真是個因果鏈條,那鏈條的另一端拉的必然是他自己。汪雨站在手術室門口,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如果可以交換的話,他寧愿自己躺在那冰冷的手術臺上。
手術進行了整整七個小時,命是保住了,可沈婷卻像陷入了沉睡的深淵,始終未能醒來。后來,家里人把沈婷送去了美國的一家私人療養(yǎng)院,隔著重洋和無盡的時間,汪雨的世界忽然少了一角,再也沒見過她的音容笑貌。那種空白沉沉地落在心里,成了他生活里再也抹不去的灰色影子。
這件事后,汪雨的生活就像是被愧疚套上了枷鎖,日復一日,他就這么活著。每到夜深人靜,噩夢總是準時來襲,把他從夢中抓回來,撕扯著他的內心。在夢里,沈婷總是帶著一身鮮血,站在他的面前,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地掉下來。她一遍遍地喊著,要他還回她的命。汪雨有時會覺得自己仿佛被壓得喘不過氣來,白天還能勉強撐住,到了夜里,連睡覺都成了奢望。在最糟糕的日子里,藥物成了他的唯一慰藉,像個麻醉師一樣,幫他暫時關閉這道門,讓他得以安眠。
汪雨萬萬沒想到,沈婷現(xiàn)在能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眉眼間帶著他熟悉的神色。她輕描淡寫地說,三年前就醒了。三年啊,他汪雨在精神深淵里兜兜轉轉、反復磨煉,心頭壓了一座沉重的荒原,竟是毫無意義的。想著這些,汪雨只覺一股又涼又酸的滋味在胸口泛起,似是天降報應。
“我得走了?!蓖粲甑穆曇粑⑽l(fā)顫,雙手已然被不安填滿,像是心里的那些散亂的情緒從指尖一絲絲地泄露。他站起來,目光有些閃爍,內心深處似乎在迫不及待地尋找一個出口,好讓自己得以獨自靜靜地消化一切,也好趕回家,跟那個等在家中的她,好好說個明白。
“別走,留下來好不好?”沈婷忽然抓住他的手腕,眼神中那微微顫抖的期待,像是一只誤入燈火的飛蛾,“我們就不能,回到從前嗎?”
汪雨沉默了,低垂的眼睫似乎也掩蓋不住內心的惆悵。他猶豫了一下,終于緩緩開口:“我……對不起。”
“你不喜歡我了嗎?“沈婷的聲音微不可聞,像是被寒風吹散了似的,眼中的光暗淡下來,心中那股酸澀在話語間不由得泄露出來。
汪雨沒有回答,也無從回答,抬頭望了一眼窗外漸濃的夜色。感情這東西,如同春日的風,拂過便帶走了點什么,而那些未盡的情緒,他也說不清,道不明?!皶r間不早了,早點休息吧?!彼穆曇舻统?,卻帶著一種無法控制的決絕。
汪雨干凈利落地邁出房門,連一絲猶豫都沒有,像是在走出一場早該結束的戲。沈婷怔怔地看著他消失的方向,心底像是有個鈍器反復碾壓,令人窒息的鈍痛從深處浮上來。她想起自己為了這個男人經歷過的生死關頭,那些掉進深淵般的日子里,她跌跌撞撞地摸索,爬回人間。遠渡重洋,她以為自己帶著的是重逢與溫暖,卻沒想到最終迎來的是一聲冷淡的“我喜歡上別人了”。
沈婷站在那里,仿佛成了一個空殼子,明明看得清一切,卻也無法再去掙扎。那種痛楚,不是大張旗鼓的傷心,而是像失重一般的虛空,怎么想也難以甘心。
“他喜歡的人只能是我,”沈婷在心里默默起誓。屬于她的東西,她定會想方設法地拿回來。
汪雨出了酒店,拿起手機,給自己女朋友撥了過去,電話那頭依舊無人應答,發(fā)過去的短信也石沉大海,不用細想,對方的火氣肯定還沒消。
沈婷的心情不用猜也知,看到自己男朋友和別的女人眉來眼去,誰心里能痛快?事情緣由她雖未全曉,但汪雨當時的態(tài)度已叫她心涼。她自個兒在街頭來來回回地走,心里也回過幾遍剛才那一幕。真在乎她,汪雨何至于連個“女朋友”都叫不出口?她一氣之下掉頭走人,那家伙竟也不追,他當時哪怕若上前一步,她的心火說不定就能熄滅些。心里失落得厲害,沈婷腦袋里浮現(xiàn)出最壞的打算:大不了分手,散了算了??梢幌氲揭珠_,她心頭便隱隱作痛,像被人捏住了似的,仿佛下一刻就要爆裂開來。直到此刻,她才明白,“心痛”這詞兒,原不僅僅是一個形容詞,而是能真實感受到的。
沈婷就這么胡思亂想著,仿佛腦子里裝著一臺打字機,停不下來地咔咔作響。她躺在床上,側過身又翻過去,心里擰巴著,想著那人估計今天是不會回來了。想到這兒,眼角微微發(fā)酸,一種倔強的小委屈悄悄浮上心頭。她把臉埋進枕頭里,似乎這樣就能把淚水按下去,不讓它們輕易地跑出來。
不知趴了多久,沈婷忽然聽到門鎖輕輕一響。她心頭一跳,估摸著是汪雨回來了。一邊想聽聽他怎么解釋今天的事兒,一邊又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拿不準自己到底要不要理他。猶豫間,她緩緩閉上眼睛,任呼吸變得輕緩,假裝自己已入了夢。
汪雨蹲在床邊,像一只不愿打攪到獵物的貓,動作輕得連地板都沒吱一聲。床上的沈婷正裝著睡,眼睛緊閉,呼吸卻亂得像夏夜里不安分的蟬鳴。她眼角的淚痕還沒干,汪雨見此情形,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她剛才肯定是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了。
沈婷是個心思極重的人,平時連個小小的考試都會讓她翻來覆去一夜無眠,更何況是今天發(fā)生的事。這會兒她眼睛閉得再緊,睫毛再安分,汪雨也知道,她是在跟自己較勁,這會兒肯定是沒有在睡。
汪雨輕輕撫摸著沈婷的臉頰,聲音低得像是怕驚擾了空氣:“她是我高中時交的女朋友?!?p> 沒有揭穿對方假裝入睡的伎倆,汪雨便自顧自地講起那段舊事?;貞浲聦λ麃碚f,是需要極大勇氣的,畢竟,沒有人愿意把自己那些不堪的歲月,一遍又一遍地搬出來曬一曬。每次想起,汪雨的心底都會有一種被撕開的痛,那種痛像是歲月沉淀下來的傷口,觸及時,總讓人不知該笑還是該哭。
故事講完,沈婷忽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她被“小三”了。那兩個人從來沒有說過分手,而從某種角度看,別人倒是正兒八經的男女朋友,那她又算什么呢?
“那……你打算怎么辦?”沈婷猛地從床上坐了起來,心里想著,那個女人為汪雨付出了那么多,汪雨哪里會忍心辜負對方。她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估摸著這次她跟汪雨怕真是要結束了,但即便如此,心底卻依舊有一絲執(zhí)念,她迫切地想聽到汪雨親口說出來,哪怕這句話早已在心中成了定局,依然忍不住想從他嘴里聽到那個答案。
“我會跟她解釋清楚的,只是……”汪雨覺得有些話像是從心里鉆出來的刺,怎么也說不出口。他不想讓現(xiàn)在的女友傷心,但又無法對前女友完全絕情。畢竟,那段感情就像一塊烙印,印在他的心上,不管怎樣掙扎,終究也抹不掉。對方對他的恩情,是多少次夜里他在孤單里流過淚的原因,那些事,是這一生也還不完的,“只是……給我點時間,好嗎?畢竟她是無辜的?!?p> “她是無辜的,那我呢?我是活該嗎?”沈婷聽著,她搞不清汪雨說這話的意思,心頭涌上來的不是理解,而是一股說不出的委屈。她覺得自己好像是那個破壞人家美好姻緣的惡人。
“何苦這么為難呢,分手唄,反正……”沈婷的聲音在空中輕輕飄落,像一片落葉,不知道落在哪一寸土地,最后會不會被人踩在腳下。
當沈婷輕輕說出“分手”兩個字時,汪雨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為了不讓自己再聽到更讓人心碎的話,汪雨猛地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嘴,懇求她暫時閉嘴,別再說下去。等對方的眼神稍微恢復了一點平靜,汪雨才慢慢放開她。
“我要說什么,才能讓你明白我的心?”汪雨的眼里透出一種無法言喻的憂傷,“除了你,我心里沒有別人了?!?p> 聽到這番表白,沈婷心頭不禁一顫,像是被什么東西鉤住了魂。她曾經自詡為那種對甜言蜜語免疫的人,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清醒,能抵御那些輕飄飄的情話,像鐵石心腸一樣,誰也傷不了。然而,事實總是諷刺的。每一次汪雨的表白,都是一顆無形的糖果,包裹著毒藥,悄悄地滑進她的心里。每次她都認為自己能堅守,可每次都栽了進去。她明知自己已經無藥可救,但還是會在那一瞬間心軟,像一個走火入魔的傻子,對方說什么,她便相信什么,這次,依舊如此。
“你丫腦袋是不是進水了?”何雨柔幾乎氣炸了,她真是不知道該拿沈婷怎么辦。“什么叫給她點時間?感情這種東西就是要快刀斬亂麻,喜歡就在一起,不喜歡就別浪費時間,跟時間長短有什么關系?”
“汪雨已經和她說清楚了,可她不想走,汪雨也不好意思趕她走……”沈婷其實內心深處是贊同何雨柔的,只不過不知怎的,又忍不住為汪雨說起好話來。說著說著,沈婷自己都覺得有點站不住腳。難道汪雨就打算讓那個女孩像個影子一樣,天天跟在自己后頭?
沈婷越想越急,心頭的怒火像是火山快要噴發(fā),她猛地一拍桌子,突然大吼了一聲:“憑什么?。俊?p> 正當她氣得喘不過氣時,汪雨的電話忽然打了進來。沈婷接起電話,耳邊卻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是沈婷嗎?”
沈婷愣了一下,心中泛起了一股莫名的波瀾,“你是?”
女人的聲音不急不緩,帶著幾分挑釁:“我們見過面,那天在汪雨畫室門口?!币娚蜴靡粫r沒反應過來,女人又笑著問了一句,“不記得了嗎?”
沈婷的腦海中瞬間閃過那一幕,臉色變得一片蒼白。怎么會不記得呢?那一刻,她幾乎忘掉了呼吸,可她也從沒想到,這個女人會打來電話,竟然還拿著汪雨的手機。也就是說,他們現(xiàn)在在一起呢?
沈婷的心臟像是被什么東西狠狠揪住,愣了一下,才冷冷地問:“有事嗎?”
女人的語氣顯得從容不迫,“見個面唄?!?p> 沈婷一時無言,心底卻泛起一股挑釁的火焰,眼中閃爍著決然的光,“來啊。”她答得既直接又果敢,仿佛已經接下了一場必然的挑戰(zhàn)。
兩個人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掛了電話之后,女人悄無聲息地把手機塞回了汪雨的包里。她趁著汪雨上課的空隙,把對方的電話悄悄拿了去,給情敵送上了這封沒有硝煙的戰(zhàn)書。心里想著,她定要親眼看看,這個敢搶走她心頭人兒的角色,到底是個什么樣的貨色。
上次見到這個女人時,沈婷只顧著心里的火氣,根本沒心思打量她的模樣。今天再見,沈婷才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的美麗簡直有種讓人憤憤不平的力量。她的身材曲線玲瓏,容貌又恍若天成,輕輕一站,便是萬眾矚目。相比之下,沈婷覺得自己就像個透明人,站在人群里,連個影子都找不見。
“你離開他吧?!迸艘灰姷缴蜴镁屠淠樢蟮馈?p> “什么?”看著對面這個趾高氣揚的女人,沈婷滿臉寫著不爽,好像自己才是汪雨的正牌女友吧,怎么就是她應該離開了,“好像還輪不到你來對我發(fā)號施令吧?!?p> “你不要再插足進來了,他會覺得很累的?!迸巳耘f是一臉的面無表情。
聽著對方的這些話,沈婷覺得有夠可笑的,哼笑了一聲,反駁道:“我從來沒有想過要搶或是要霸占過誰,但是他既然選擇了我,那我也會接受他……而且,插足進來的人,好像應該是你吧?”
“你很喜歡汪雨嗎?”女人一臉不屑地問道。
“是?!鄙蜴没卮鹜暧掷^續(xù)說道,“你不覺得可笑嗎?三年多了,你一點聯(lián)系都沒有,現(xiàn)在突然回來要別人放手,哪有這樣的道理?”
“你是不可能搶走屬于我的東西的,汪雨他只能是我的?!迸艘桓眲菰诒氐玫臉幼樱拔覀冎g有太多太多的回憶,你是比不過的?!?p> “回憶再美好,也只是回憶,”沈婷佯裝淡定地答道,“回憶是沒有挽回任何事情的能力的?!?p> “是嗎?沈婷?”女人突然湊到沈婷的耳邊,輕聲地說道,“你是叫沈婷吧?我們很有緣分呢,我也叫沈婷?!?p> “什么?”
“現(xiàn)在明白了吧?”女人邪魅一笑,她知道自己今天來的目的達到了,“他找你,只不過就因為你跟我同名,你……就是個替身而已?!?p> 見沈婷不說話,女人又繼續(xù)說道:“現(xiàn)在我回來了,你這個替身,也就沒什么作用了?!?p> “巧合而已,是不是,也不是你說了算的?!鄙蜴玫哪樕查g蒼白,她幾乎不敢相信這個荒唐的事實。她拼命想要保持冷靜,但這巧合的程度實在讓她無法忽視,仿佛一顆炸彈在她的心里炸開。
“放棄吧,你是贏不過我的,因為汪雨他最多只不過是欠你一點兒情而已,而欠我的是條命啊?!迸苏酒鹕?,更為得意地笑了起來,仿佛她的勝利是板上釘釘?shù)氖?。汪雨如果對她已經沒有感情了,又怎么會找一個跟她同名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