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廝竟突然狠狠地抓著我的手臂，仿佛是要把我的手臂拽下來。我回瞪他，他緩緩笑道，“老師莫怪。方才朕在轎子里坐得太久，雙腿已麻。站不穩(wěn)，若是抓疼你，煩請你多擔(dān)待?！?p> 這廝明里暗里給我苦頭，我早已習(xí)慣。我疾步送他到上首之位，手臂才得以安生。我給李伯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即刻上茶。
我道：“陛下怎的突然駕臨丞相府？”
“幾日前，聽聞丞相府家中擴宅，朕便想來看看宅院修好了沒有。若是修好了，朕便先睹為快。但一直沒有得空?！崩畈皝矸畈琛Ｎ覐睦畈种薪舆^茶杯，遞給宋恒?！敖袢盏每?，又聽聞老師回來，便想著過來請老師帶著看看?！?p> 我道：“那我便帶陛下四處走走。”宋恒微笑，舉杯品茶。李伯趁機推推我的手臂，輕輕地搖搖頭。我自然知道他是何意。丞相府家中擴宅，只是給皇帝的一個說法。皇帝既來此，提出想要看了看，便沒有不帶他去的道理。若是阻止他去，便是在告訴他家宅擴建真的別有蹊蹺。宋恒放下茶杯，我躬身道：“陛下，請?！?p> “不等丞相了？”他問道。
“不等了。”我讓開路，請宋恒起身。李伯在前帶路，帶著我與宋恒到了新擴建的后院。后院是前院的兩倍之?dāng)?shù)，栽種數(shù)之不盡的珍奇樹木和花草。我們一路穿過蜿蜒曲折的回廊，踏上一座七孔拱形江南風(fēng)格的竹橋，坐到?jīng)鐾ぶ?。秋風(fēng)搖曳了柳條，唱響了夜色。
“百官之中，唯有丞相品位尚可?！彼魏阏凵容p搖。我客氣笑笑，沒有多言，以免露出馬腳。
他看向不遠處的百花中，有昆曲聲傳來，一唱一和，引人入勝。宋恒望去，瞇眼問道：“家中還養(yǎng)了戲班子？”
“是我二娘?！蔽乙魏闱巴倩ㄖ兀拔叶锍錾斫?，原是以唱戲為生。進入我家之后，不曾有一天落下，甚至組建了一個戲班子。如今還時常去京里的戲院唱臺?！?p> 宋恒挑開眼前的一株梅花，只聽二娘曼聲唱道：“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曉來望斷梅關(guān)，宿妝殘。你側(cè)著宜春髻子恰憑欄。剪不斷，理還亂，悶無端……”
二娘曲罷，望向我，微微一笑：“小姐回來了?！?p> 我還以微笑：“擾了二娘的好興致?！?p> “沒什么好與不好的。”說罷，二娘挽袖，對我與宋恒微微欠身，帶一名相陪的戲子離開。
“老師，你這二娘真是有意思，長輩對晚輩行禮，這是何種規(guī)矩？”宋恒凝視著二娘的背影，問道。
“我是帝師，她自然要對我行禮?！边@事并非三言兩語可以講清楚，不便再談。我心里微微嘆氣，想著我那丞相父親的一樁風(fēng)流韻事，面上微微一笑，與宋恒離開。
我們走到池塘邊上，一輪明月皎潔無暇，懸在天上。宋恒立在明月之下，微微感慨：“丞相府外面依山，里面傍水。才藝絕佳的姬妾家中藏匿，丞相比我這個皇帝過得舒坦?！?p> “讓陛下見笑了。”我道，“陛下逛了這么久，不知是否要用膳？”“不急。老師，這院子風(fēng)格，朕實在喜歡。是否可以把修建這院子的師傅引薦于宮中，讓他們整修御花園？”雖是詢問語氣，但我深知，他不是詢問，而是在索要。既然他要，便沒有不給的道理。我道：“我去問問父親，今晚就讓他派人把修建花園的師傅召集，盡快送入宮中?！彼魏愕囊馑嘉液苁敲靼祝瑹o非是想從修花園的匠人口中套一些與丞相府相關(guān)的事情，看看這個丞相有沒有借著擴建宅院行不法之事——屯兵。以父親的精明，他是無論如何也套不出的。
但有一點，讓我十分擔(dān)心。宋恒對我有所警示，故而我有了回家之舉。他本沒有必要親自來一次?？伤€是親自來了，想必是除了此事之外，我父的某些行為，再次讓他心懷疑慮，故而他親自上門。
我與宋恒回到正堂，飯菜已經(jīng)上齊，但父親還未歸來。我頂著父親的位置，與宋恒喝酒。就是紹興女兒紅，紅爐煮酒，是為上品。酒過三巡，宋恒臉上隱著淺淺的紅色，上了醉意。他星眉劍目，忽而一挑：“老師，朕記得你素愛喝酒，今日怎的就喝得這般少？”
這皆源于我回來之前，在客棧中飽餐一頓。我端起酒杯：“那我便再陪陛下喝一杯?！蔽覍⒕埔伙嫸?。宋恒瞇眼看我，若有所思：“老師今日臉色不好。學(xué)生懂些醫(yī)理，便替老師瞧瞧?！?p> 他挑了挑眉。我蹙眉，不知何意。他道：“望聞問切，朕無法從外觀看人是否有疾，只能通過號脈診斷?！?p> 不知他想做甚，我道：“些許是近日天氣轉(zhuǎn)涼，我感染風(fēng)寒。尋家中管家去開幾副藥即可?！?p> “怎么如此隨便。”他搖搖頭。
“平日里就是這般，無事無事。”我道。
他噓寒問暖，目光中卻埋藏著虛情假意：“為帝師，殫精竭慮，耗力費心。平日里老師不僅要提前備課，還要督促朕課業(yè)。得了風(fēng)寒都無暇顧及，隨隨便便開幾副藥便要應(yīng)付了事。若是傳出去，豈不是顯得朕不講人情。老師，朕為你號脈也是為了堵住天下悠悠眾口。難不成你信不過朕？”他臉色一凜。
若是平日便也讓他號脈，但從今日之后，便不行：“陛下，終究男女有別?！?p> 宋恒聽完此話，隨即一笑，沒有多言，而父親終于歸來。宋恒與他談了些許民間見聞和陳年往事，借以敘舊聊情，暗中敲打。我回到房間，心中忐忑?？傆X得哪里不對。宋恒該不是已經(jīng)知道我與祝巡之事，故而有意借號脈查看守宮砂是否還在，以確認我與祝巡之事是否為真吧？我背后生出一陣冷汗。
宋恒難得入府，父親請二娘讓戲班子設(shè)臺表演。表演時，父親把尚在忐忑中的我拉到房間，問我宮中可有新的情報。我把關(guān)于我對宋恒來此的推測講給他聽。父親表示他與宋恒一番對話，已然感受到宋恒的敲打之意。故而，已經(jīng)讓管家李伯給城內(nèi)守備送信，近些時日暫時不要結(jié)交大臣。這位守備正是父親的馬前卒，代替父親收集大臣臟事，籠絡(luò)大奸大惡的大臣之人。今日父親借口禮佛去見之人正是他。
“爹，這些大臣即便籠絡(luò)到手中，他日建立新朝，他們?nèi)允敲獠涣素澪酆γ?，成為害群之馬。我們何不籠絡(luò)些高潔名士，為我所用?！蔽覇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