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菁華覺得自己有必要再找司朔談?wù)劇?p> 但是每次遠遠撇見司朔,都會不由自主想起他那夜對她說的那些話,不算刺耳,但字字扎心。
“也許只是因為那家伙太討厭了。”一開始的幾天,她這么安慰自己,但是后來情況愈發(fā)嚴重,甚至只要聽到他的名字,都會面紅耳赤。
她曾以為真是所謂的“春心萌動”,但是直到一次夢里夢見他時,仍舊氣的牙癢癢。
她曾聽書院某位專門研究雜學(xué)的夫子講,過一種名為“心理暗示”的偏門雜學(xué),謝菁華覺得,自己可能就屬于被自我暗示的一方。
解鈴還須系鈴人,想解除這種催眠一般的暗示,就必須再和司朔一談。否則,暗示程度會越來越深,最終甚至?xí)翜S在自我構(gòu)建的幻覺當(dāng)中,和那些瘋子沒什么兩樣。
……
而與臨安相隔數(shù)千里的邊塞中,似乎同樣是暗流涌動。
“這些五邪教的雜碎,和這兒的馬賊應(yīng)該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怎么會跑來這里來,還和馬賊們拼了個你死我活?”一個老頭坐在一架木質(zhì)推車上,有些疑惑的自言自語。
老頭兒的左腿少了一截,右手小臂以下,空蕩蕩的;一只眼睛似乎也曾被人強行挖去,在眼窩處留下可怖的傷疤,鼻子也被削去一塊,整個人看起來似乎五官四體各被拿去一部分,殘缺不全。
推車的是個老道士,穿一身綴滿補丁,滿是油污的道袍,背后背了把劍穗都快掉光的長劍,,顴骨高高隆起,天庭飽滿,雖衣著簡陋,但莫名地在這漫天黃沙中走出一種仙風(fēng)道骨之感。
老道士將長劍抽出,一手扶著推車,在他們周圍,倒著一圈尸體,有馬賊的,也有五邪教的灰袍們。
“誰知道呢?”老道士的聲帶似乎受過損傷,如同破鑼。
邊塞的陽光很毒,沒有一片云彩的遮擋,烈日仿佛要吞噬這片荒蕪貧瘠的大地。
“也許,是來搶地盤的??殘疾老頭打趣道。
老道士沒理會他,而是緩慢將推車放平穩(wěn),又將老頭兒單手拎起,放在一具灰袍的尸體邊,“你來仔細看看,說不定會有什么發(fā)現(xiàn)?!?p> 殘疾老頭兒似乎不太喜歡老道士對待小孩子一樣對他,但是正事要緊,他并未計較。
老頭兒用僅存的一只手,仔細翻動著尸體,從上到下,就連股間這些隱私部位都為放過,老道士就在一旁看著,為他護衛(wèi)。
“嗯……”老頭兒眉頭一皺,“這些人除了能證明身份的令牌,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他搜索完畢,除了搜出幾個和那日司朔所搜出的一模一樣的令牌,就再無收獲,甚至,武器都沒找到。
老頭兒向道士招了招手,示意將他挪到馬賊的尸體旁邊,這些馬賊的尸體似乎有古怪。
老道士照做,同時也給他戴上一個豬嘴,老頭兒也摸出一把鉤刺,五邪教擅用毒,他可不想直接觸碰這些尸體。
馬賊尸體上,沒一點兒傷疤,腹部兩側(cè)呈現(xiàn)青灰色,有許多抓痕。老頭兒撕下一片衣物,叫道士將他的手包好,摸了摸,預(yù)測這些馬賊死了應(yīng)該不超過一天,雖然是在如此炎熱的天氣下,也許會有誤差,但老頭兒顯然是行家。
老頭兒又將馬賊的眼皮鉤開,眼睛上翻,眼白上滿的血絲,又翻看了尸體的口鼻等處,皆有淤血,尸體的表情都有些猙獰,仿佛經(jīng)歷過極大的痛苦。
“應(yīng)該是毒?!崩项^兒對毒所知不多,但恰好老道士是個藥理行家,他將尸體的情形如實告訴道士。
道士聽完老頭兒的話,陷入沉思。很熟悉的一種毒,但是一時半會兒卻始終想不起來。
但是已經(jīng)確定,馬賊是被五邪教用毒所殺,那就有了一個更大的問題——灰袍們的尸體上同樣沒有傷痕,也無中毒的癥狀,難道,有第三撥人?
“看來這邊塞,如今也不安寧咯。”老頭兒感嘆一聲,道士將他拎回推車,收起長劍,準備離開。
“等等?!崩项^兒喊住道士,臉上露出玩味的表情。
“是藥人!”道士又抽出剛剛收起的長劍,一手推車,一手拿劍——他也反應(yīng)過來。
地上的灰袍,一具一具地爬起來,瞳孔渙散,口水從大張的嘴中流成一條線,兩只手無意識地揮著,雙腳扭成一個正常人無法達到的弧度,慢騰騰地向兩人移過來。
“一群失敗品而已。”道士淡然,“這正好也解釋了為什么剛剛還像尸體一樣,毫無心跳呼吸,現(xiàn)在又能活蹦亂跳?!?p> 話剛說完,看似行動緩慢的藥人,突然加速,道士橫劍格擋?!班?噔-噔-”長劍與藥人的肉身碰撞,居然發(fā)出金鐵交錯的聲音!藥人原本柔軟的身體,現(xiàn)在卻變的如鐵石一般堅硬。
數(shù)名藥人的圍攻并未使道士陷入困境。道士的每一招,都干凈利落,揮劍之間,如閑庭信步般隨意。
老頭兒也遭到攻擊,坐在推車上,身體不能移動,又僅有的一只胳膊可以進行反擊的情況下,簡直成了那些藥人的活靶子。但是道士并未幫老頭兒,只是用長劍將自己擋了個嚴嚴實實。
老頭兒并未坐以待斃,手持鉤刺,面對襲來的藥人,殘忍的微笑,躍然于臉?!案艺腥菭敔敚媸腔畹貌荒蜔┝?,五邪教的小娃娃弄出來的東西,我倒要試試看到底有幾分名堂?!?p> 老頭兒的鉤刺直挺挺地撞上藥人的喉嚨,勢如猛虎的藥人,也被這簡簡單單的一擊,撞飛數(shù)丈之遠!而且老頭兒現(xiàn)在僅剩半邊身子,難以想象,他的全盛時期,究竟是有多恐怖!
不過藥人也未收多大的傷害,這一擊,反而激起他的兇性,更多的藥人撲向老頭兒,就連圍著道士的幾具藥人,也加入圍攻老頭兒的戰(zhàn)場。
雙拳難敵四手,縱使老頭兒依舊神勇,但是也無法改變他是個活靶子的事實,不畏死的藥人一波又一波的進攻,讓老頭兒漸落下風(fēng)。
“喂喂喂,牛鼻子,你再不拿點真本事出來,我就要倒霉啦!”老頭兒哇哇大叫。
“哼。”老道從鼻孔悶哼一聲,手中長劍舞動,如飛火流星,又向夜湖流輝,綻放開來。
長劍的每一刺,都成了這朵死亡之花的花蕊,不到一息時間,數(shù)十具藥人額頭上,都多了一個成年人拇指大小的血洞,這里似乎是藥人的命門所在,被道人刺中后,便“撲通”一聲倒下,激起大片黃沙,但詭異的是,血洞之中,沒有一滴血流出。
“牛鼻子,你也太不仗義了吧,看著我被圍攻,還要我出聲才幫我解圍?!崩项^兒不滿地大叫。
“老瘸子住嘴!”道士不想理會他,“既然這些灰袍是藥人,那說明馬賊并不是他們所殺?!?p> “藥人雖也有劇毒,但是僅存在于體內(nèi)?!钡廊丝聪騽倓偞讨兴幦说拈L劍,劍尖泛著詭異的青藍色。
“藥人的皮膚和爪子,是沒有毒的,那毒死馬賊的,又會是誰?這些藥人,又是誰將這些藥人帶入邊塞?既然已經(jīng)有如此多失敗的藥人,那是否會有已經(jīng)煉制成功的藥人?”想著古籍中對那些東西的記載,道人不寒而栗。
老頭兒的目光也有些寒,“看來,這天是要變了?!彼哪抗馔断蜻h方,沿著老頭兒目光所至,不足一百里地,就是南晉的地界。
“老啦,老啦,這些事交給小輩們處置就行了?!崩项^兒拍了拍殘缺的左腿,“我們這些半截身子都埋進沙子的老骨頭,就別摻和這些東西了,走吧?!?p> “先回去,我得給師門發(fā)一封信,提醒他們,注意南疆?!钡廊俗匝宰哉Z,推著車,緩緩離開。
大風(fēng)揚起,黃沙卷卷,蓬草亂飛。藥人和馬賊,逐漸被不斷涌上來的沙礫所掩埋,被這片大地吞沒。數(shù)百年來,這片大地對茍延殘喘生活在它身上的人們,一點也不留情。
……
武當(dāng)山,武當(dāng)派的所在之地,位于南晉荊州。七十二峰險峻,怪木叢生,云撩霧繞,自有靈氣。
金頂大殿外,站著位鶴發(fā)童顏的道人,正是武當(dāng)派掌門人,蕭道人蕭云子。身后垂手而位,表情不怒自威,為武當(dāng)派護法長老林道人林巖子。
一只小巧的信鴿落在蕭道人肩頭,他輕輕將信鴿腿上綁著的紙條取下,生怕弄傷了它。取下紙條,信鴿拍拍翅膀,向云霧外飛去。
“蕭師兄,那好像是孫師弟的信鴿?!绷值廊吮砬樵尞?,“孫師弟自二十年前離開宗門,便再也沒回來,這些年,與我們的通信也不過寥寥數(shù)封,今日怎么……”
“我也不知道?!笔挼廊藫u搖頭,“我自今早起來,心里就有些沉悶,總感覺有大事要發(fā)生,又卜了一卦,卦象上面說的很模糊,所以我便來這大殿外,透透氣,沒想到居然等到了孫師弟的來信。”
“先看看孫師弟說了些什么吧?!绷值廊艘埠芎闷?,這個消失多年的小師弟,這次的來信,會有什么要事告訴他們。
蕭道人拆開紙條,上面只有幾個字,蕭道人的臉色卻變的很不好看。
“師兄,小師弟說了什么?”林道人看見掌門師兄的臉色,有種不祥的預(yù)感。
“你自己看吧?!笔挼廊藢⒓垪l遞過去,林道人接住,掃視一眼,上面只寫著“疑似藥人出,南疆恐亂,事關(guān)南晉。”
“藥人!”林道人低聲念叨著這個詞,臉上的表情也同樣難看。
“立刻召回在南疆駐扎的弟子,同時派人前去邊塞,尋找小師弟。”蕭道人發(fā)出命令。
“是!”林道人也心急如焚,倘若那傳說中的藥人真的出世,又將是一片生靈涂炭!更讓人不敢深思的,是紙條上的后半句。
事關(guān)南晉!
若這事真與朝廷扯上關(guān)系,縱使是譽滿天下的武當(dāng)派,也只能淪落到成為這場風(fēng)波中的一葉孤舟。但是現(xiàn)在事情究竟如何,他們還不清楚,只能先撤回駐南疆的弟子,避免無謂的損傷,再去找到小師弟,當(dāng)面問清楚。
而在這一切做完之前,武當(dāng)只能獨善其身,兩人心里都清楚,一旦風(fēng)聲走漏,必將引起武林震動,也會打草驚蛇,只能選擇隱忍不動。
武當(dāng)南巖,一向燒的安穩(wěn)的龍頭香,滅掉了。旁邊當(dāng)值的弟子手忙腳亂地掏出火石,卻怎么都點不著,只得通知師長。
磨針井平日清冽的井水,今日不斷翻騰,泥沙混雜。
今日,武當(dāng)不太平。
……
看見信鴿飛回,腿上的紙條已消失不見,老道人多日的臉色緊繃,這才緩和下來。
“都離開二十年了,還惦記著你那群師兄弟呢?”殘疾老頭兒坐在一張老爺?shù)噬?,看見道人臉色變化,調(diào)侃道。
“武當(dāng)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與師兄師弟們自小一起長大,情同手足?!钡廊嘶卮鸬馈?p> “但是,你不想見他們,或者說,不敢面對他們。”
“犯了錯,自然心中有愧,待在這里終老一生,就是我的贖罪?!?p> “但是你還是聯(lián)系了他們,這件事,若是有心人查起來,憑一個你,加上這個樣子的我,恐怕難善其身?!?p> “若能救得了宗門,救得了世人,這戴罪之身,舍去了又如何?”
“真不愧是二十年前一人一劍鎮(zhèn)壓三十六魔宗的陸道長,這等氣度,令我折服.”殘疾老頭兒用右手拍了拍左臂的斷口,就當(dāng)是為他鼓掌。
“先說正事吧?!标懙篱L踢了踢面前一個被五花大綁,身穿南晉軍裝的士卒。
一拿出塞在士卒口中的破布,士卒連聲喊著大俠饒命,磕頭如搗蒜。
“我不會殺你?!钡廊说恼Z氣不算和善,“你們南晉戍邊軍,到底在謀劃些什么?”
“大….大俠,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只是一個小小的斥候?!?p> 說來也是倒霉,他昨晚在塞外勘察的時候犯了個迷糊,一睜眼,就被困在這兒。
陸道人見他表情不似作偽,便換了一個問題,“你們軍中近日可有大事發(fā)生?”
“回大俠話,前些日子,我們的林大將軍突然失蹤,上面來的消息說是林將軍染上惡疾,回京養(yǎng)病去了,來接替林將軍的,好像叫什么馮將軍。”
“林霽染病了?”他皺了皺眉,陸道人對林霽的印象還不錯,雖然貪財了些,但是無論在軍中的威望還是對待邊境百姓,都算得上數(shù)一數(shù)二。
“還有什么異常嗎?”
士卒苦苦思索,說道“還有一件事,雖然并不是發(fā)生在軍中,但是仍然很奇怪。”
“大可放心說。”
“那馮將軍上任后,幾乎不理軍事,一切都交給林將軍的副將打理,據(jù)我隔壁營房的弟兄說,馮將軍每天都起很早,我們操練之前出去,等火頭兵將晚飯做好,才回。”
“你可知道那姓馮的將軍每天都去了什么地方?”
“這個,小的的確不知道,小的每天只能待在軍中,再說了,誰有那個膽子敢跟蹤將軍啊?!笔孔湟荒槥殡y。
“你先離開吧,這里發(fā)生的事,倘若說出去,后果自負?!标懙廊私忾_綁在他身上的繩索。
“小的明白,小的明白。”士卒臉上帶著討好的笑,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一把飛刀,勢如閃電,從道人眼前掠過,從士卒的后背穿入,前胸穿出,釘在門板上。
“我說過,不殺他的。”陸道人眼簾低垂,聲音顫抖。
“我可沒說過?!睔埣怖项^兒把玩著手里的飛刀回答道,飛刀的樣式,與穿過士卒的那一把,一模一樣。
“縱使你放他回去,那邊為了保險,也會殺人滅口?!?p> “你這樣的善,不光會害了其他人,也會害了自己?!?p> 陸道人翻過士卒的身體,他的臉上還掛著諂媚的笑,死的不明不白。
遠處,黃沙彌漫,入目處,皆是金黃一片。
千里戈壁萬里沙,不知曾埋過多少,冤魂還有忠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