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的黑暗,并未讓宴席上三人驚慌,斟酒,夾菜,一切如常。
“嗖——”破空聲傳來,一支箭矢沒入桌中,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計(jì)。
阿九起身,握住箭矢,微微用力,一根通體烏黑的利箭。
“這是……軍中樣式!”一旁端坐的謝鯉驚呼,聲音有些嘶啞。
阿九抬起頭,環(huán)視周圍,除了無邊的黑暗,什么都沒有。
“不出來見一面么?好歹這么多年的交情?!奔澎o的夜空被阿九略微不屑的話語打破。
“交情?哼,交情!”不知從哪里傳來一道聲音回應(yīng)了他。
從暗中浮現(xiàn)兩道身影,一男一女,男的邪氣,女的妖嬈。
“阿七,十一,好久不見?!卑⒕趴粗鴥扇说哪?,打了個招呼。
名為阿七的男人從腰間抽出一柄長刀,指著阿九,“阿九,沒想到你居然投靠了仇人?!彼穆曇艉芾?,冷的像雪山上萬年不化的堅(jiān)冰。
阿九的喉頭動了動,解釋的話還是沒有說出口,一條瘋掉的狗,說什么,都沒有用。
名為十一的少女也開口,外表嫵媚的她聲音居然清冷無比,她沒有看向阿九,而是望著阿蕓,
“阿蕓妹妹,你且先行后退,這是我們之間的恩怨,與你無關(guān)?!?p> “阿九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他的恩怨,就是我的恩怨,十一姐姐,你不用勸我的?!?p> 外表柔弱的阿蕓,此時卻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阿九,現(xiàn)在回頭,還有的選?!卑⑵哌€心存一絲柔軟,畢竟相互扶持這么多年,雖不是兄弟,感情勝似兄弟!
“阿七,你知道么?”阿九沒有拒絕他的邀請,臉上掛著怪異的笑容,反問道。
“自打你們加入隱月門,我們的路,就越走越遠(yuǎn)了。你們從一個有血有肉,和我一樣,抱著仇恨的孤兒,變成了一把把沒有感情的刀?!?p> “我們是兄弟。”
“我們曾是兄弟?!?p> 話已至此,除兵刃相見,已沒有緩和的辦法。阿九的刀早已隱在暗處,蠢蠢欲動,此刻,更如脫籠猛虎,一躍而上。阿蕓也抽出長劍,迅速來到呆坐在一旁的謝鯉身邊,為他護(hù)衛(wèi)。
“你的刀,還是這么直!”兩把刀撞在一起,擦出激烈的火花,阿九的刀稍勝一籌,阿七率先收刀后撤,手中的長刀上,多了一個不太明顯的豁口。
“加入隱月門后,你的刀,變慢了?!卑⒕诺牡兑琅f保持著擇人而噬的姿態(tài),他望著后撤的阿七,話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
“因?yàn)榈杜c刀之間的較量,不是以力量和速度取勝!”阿七說話之際,又一支箭簇像阿九奔去!
“鐺——”箭簇撞到阿九的刀背上,無力的滑落,十一揚(yáng)了揚(yáng)手中短弩,并無失望神色——她知道阿九的實(shí)力沒那么弱。
但是就在這間隙,阿七抓住空檔,一刀劈來,似緩實(shí)急,原本大開大合的劈式,被他用的仿佛一支暗箭!
“刀,不是這么用的。”阿九眼神中浮現(xiàn)出認(rèn)真的神情,兩把刀,再一次撞到一起!
但是這次,阿七并沒有與阿九以力會力,而是一擊即退,阿九的刀一下子沒有了著力點(diǎn),帶著慣性,他的身子微微前傾。
又一支箭簇襲來!十一沒閑著,她知道,論單打獨(dú)斗,他們兄弟姐妹沒一個是阿九的對手,這個人的武功,強(qiáng)的駭人。
很遺憾,這一發(fā)刁鉆的箭羽,依舊沒有射中阿九的身體,鬼魅般的身法讓這支暗箭擦著腹部飛過,他甚至都未抬眼注視十一這邊。
“如此,自大么?”十一有些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新的箭簇已被她搭在機(jī)簧上,而阿七的刀,也再次出現(xiàn)在阿九身邊!
三人纏斗在一起,一時難分勝負(fù),而阿蕓和一直沒有出聲的謝鯉,倒被晾在一旁。
阿蕓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對于阿九的實(shí)力她并不擔(dān)心,但是刺客,可不止他們幾個!
十一的箭已經(jīng)射光,她手持一把軟劍,加入戰(zhàn)場,柔若無骨的軟劍和陰柔狠毒的長刀相得益彰,死死限制住阿九的攻勢。
但,也僅僅是限制住。換句話說,他們合力限制住阿九,也意味著阿九牽制住了他們。
接下來的戰(zhàn)斗,就是拼兩邊體力的時候,而十一臉上的汗珠,和阿七略有顫抖的胳膊,無一不意味著最終落敗的,將會是他們!
阿九攻勢暫緩,但這僅有的片刻喘息,對于他們來說,僅僅是揚(yáng)湯止沸。阿七看著臉色毫無變化,甚至還用余光偷瞄旁邊的阿蕓和謝鯉的阿九,有些憤恨,但更多的是無能為力——從小到大,他們在武學(xué)上,都未能占他一絲一毫便宜!
但是,今天可不是一場簡簡單單的比試,而是籌劃很長時間的一場暗殺!
“阿九!”他低喊著阿九的名字,聲音有些異樣,像是痛苦,又像是不忍。
“既然選擇了交手,便沒有回頭路。”阿九的語氣還是冰涼涼的,不帶一絲感情——既然選擇這么走,就沒有回頭路了。
阿七后撤數(shù)步,聲音有些低沉,
“你真不愿意回頭?”
“開弓沒有回頭箭?!卑⒕诺牡侗人脑捯獊淼母欤翢o抵抗地,長刀從前沒入胸口,從后背穿出。
阿九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想要抽出長刀,但卻被阿七用身體死命夾住,一時間居然難以抽出!
阿七猙獰的臉上帶著快意而扭曲的笑,“阿九,阿蕓,我們黃泉下見哈哈哈哈哈!”
同時,兩道黑影迅速從阿蕓身邊竄出,一人持斧,一人持鉞,兩把巨兵,攜著開天辟地之勢揮砍而來,而僅拎著細(xì)狹長劍的阿蕓,如何抵擋?更何況還有個坐在一旁的謝鯉!
“阿五,阿六!”阿九剛剛將長刀從咽了氣的阿七身體中抽出,已無時間折回救援,但語氣中卻絲毫沒有慌張的意味。
阿五和阿六兩人臉上同時浮現(xiàn)出殘忍的微笑,下一刻,阿蕓與謝鯉,就將變?yōu)橐粸┤饽啵?p> “咚——”斧鉞被一桿精鐵長槍擋了下來。一直端坐一旁的謝鯉,手持長槍,護(hù)住了阿蕓。
“謝鯉”的身形將寬大的華服撐的微微隆起,阿五阿六大吃一驚,身形快速往后撤去!
“哪里逃?”“謝鯉”的聲音不再嘶啞,露出本音——正是謝府的門房,絡(luò)腮胡子!
不過胡子已被盡數(shù)剃去,他有些遺憾,不過他早在心中暗暗發(fā)誓,要保護(hù)謝莫袂一家的安全,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些許胡須,算些什么。
阿九從阿七身上撕下一塊布,擦拭著沾滿鮮血的長刀,緩緩奔赴那邊的戰(zhàn)局。路過被這變故擾的有些呆滯的十一身邊,他溫柔地說道
“現(xiàn)在回頭,還來得及?!?p> 絡(luò)腮胡子本身就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經(jīng)歷都有好幾次,面對除了力氣稍大,便毫無特點(diǎn)可言的阿五阿六,本就手到擒來,再加上阿九的加入,不失片刻,便手到擒來。
阿五阿六癱坐在地,手腳關(guān)節(jié)皆被卸下,無再戰(zhàn)之力,十一低著頭,站在他們身邊,遠(yuǎn)處阿七的尸體還冒著獻(xiàn)血。事情,似乎就這樣結(jié)束了。
“阿九,你又是何苦呢?”十一開口,沒有求饒,語氣中帶著悲涼和絕望。
“我們這些孤兒,本就是塞外的野狗,不報團(tuán)取暖,或者取悅他人,如何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活下去?”
“搖尾乞憐這種事,若是為了活下去,也許我會做。”阿九盯著十一梨花帶雨的面容,語氣變的柔和,“可是,狗也是認(rèn)主人的?!?p> “哪怕去從軍,當(dāng)個最卑微的火頭兵,或者給那些大戶人家當(dāng)牛做馬,如果在我活不下去的那天,我會去做,并且毫無怨言?!彼恼Z氣慢慢冷下來,“可是,為什么要投靠隱月閣?”
“隱月閣的所作所為,和我們那些仇人,有何區(qū)別?”
“我們,需要力量?!笔徽暟⒕诺难劬Γ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中擠出來。
“你天賦異稟,你有高人相助,你可以一個人殺光馬賊,可我們呢?”
“你想過我們了嗎?”她的聲音有些扭曲,“阿大,阿四,還有阿十是怎么死的,你忘了嗎?”
“所以我早就說過,這些事,交給我一個人來做就行了?!卑⒕藕敛晃窇质化偪竦难凵?,“你們以為,加入了隱月閣,就能得到力量?”
“給別人做了幾年的狗,到頭來還被當(dāng)成瘋狗遺棄,你們做狗也是夠失敗的。”
“那你呢?你有著最鋒利的牙齒和爪子,卻甘愿窩在大漠那片寸草不生的地方,和阿蕓玩些歸隱田園的游戲,我們是瘋狗,但是江湖上何人不聞之變色,你呢?”
“一條沒種的老狗?!笔灰豢谕倌碌桨⒕诺哪樕稀?p> “對啊,你們是瘋狗,人見人怕,但是一旦人們下定決心處置你,你,還有命在么?”阿九沒理會臉上的唾沫,只是把刀插回背后。
“而老狗則不同,趴在那里,低著頭,偶爾護(hù)護(hù)主,不光有命在,還能得到主人的骨頭,還有狗兒子,狗女兒。”
“這就是你當(dāng)窩囊廢的理由?為了幾根骨頭?為了你和阿蕓的過家家游戲?”
阿九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剛剛你不是問我,阿大,阿四,還有阿十是怎么死的?我告訴你,阿大是被砍了頭,阿四被掏了心,阿十他啊,被砍了四肢拖在馬上失血死掉了?!?p> “事到如今,說這個干什么?如果當(dāng)初我們武功比他們高,又怎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是啊,如果我們當(dāng)初武功再高一點(diǎn)的話?!?p> “但是如果當(dāng)時他們聽了我的話,不去毫無準(zhǔn)備的直闖馬賊營,他們會落得如此后果嗎?”
“你們的名字確實(shí)可以在江湖上讓人聞風(fēng)喪膽,可是你想過沒有,偌大的江湖,難道沒有比你們更兇,更狠,更強(qiáng)的人?”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強(qiáng)中自有強(qiáng)中手,你們行事總是如此跋扈,不問青紅皂白,天理昭然,阿大他們,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鑒。”
“天理?哈哈哈,你還相信天理?!”
“那我問你,鎮(zhèn)子上的人,是遭了什么孽,惹了哪位神佛,才遭此報應(yīng)?”
癲狂的話語,如一把鋒利的錐子,一個字一個字地鑿進(jìn)阿九的耳中,十一面色蒼白,眼睛通紅,早已沒有初見時那副媚態(tài)。
“人心自有一桿秤?!绷季?,阿九才從嘴中吐出這句話,像一塊大石頭,猛地落了地。
“曾經(jīng)有一個人告訴我,惡人也是分種類的?!?p> “一種是性本惡,縱使你是一國君主,武林豪俠,也不能制止這種惡人的誕生,第二種,則是被利益所迷惑,為了小利,而失去大節(jié),這種人,有法可治,有藥可醫(yī),而第三種,就是被惡人所害,以惡止惡的人?!?p> 他望著十一猙獰而憔悴的臉,眼睛有些迷離,
“他跟我說,世上每少一分惡,留給善的空間便多一分?!?p> “我不想讓這世上再多一群畢節(jié)孤兒。”
十一楞住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以前最沉默寡言的哥哥,居然會是這種想法。
“那,就走著瞧吧?!?p> 長劍劃過脖子的聲音她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并沒有那么悅耳
“若真有來世,我倒要看看,你為世間,留了幾分善?!?p> 十一死了,阿九沒有動手,她自己拿長劍,抹了脖子。
奇怪的是,死前還猙獰無比的臉,此刻,卻平和無比,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
阿九蹲下身,手指穿過她的發(fā)絲,輕輕摸著她的臉,動作小心而又溫柔,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阿蕓走了過來,看著已是一具尸體的十一,和蹲著地上不說話的阿九,一聲嘆息,但并未安慰阿九,而是陪他一同蹲下,輕拍著他的后背——這個時候讓他靜一靜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老狗和瘋狗,本來都是一群無家可歸的野狗,互相舔舐著傷口,在荒原上茍活著,熬過烈日和風(fēng)沙,一條狗撿到一塊骨頭,大家都能嗅到肉味,豺狼來了,能一起亮著獠牙將它趕走。
可是到最后,瘋狗想找丟棄他的主人報仇,老狗想讓世上少些野狗,大打出手——真是群可憐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