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蓮寺,寧王和花月和尚還在佇立相望。
一個在殿外,一個在殿內(nèi),殿外的不進去,殿內(nèi)的不出來,似是在用眼神,以那條門檻拔河。
天色漸漸昏黑下來,有士卒舉著火把過來請示,是否需要掌燈。
寧王看著火光里明滅不定的白色僧袍,輕輕點頭,隨后好像想到什么,又喚回準備離開的士卒。
“太暗了,火把不濟事,需要一棚大篝火,把這座青蓮寺大殿點了吧!”
士卒愣了愣,這是寧王手下的老卒,認得花月和尚是府上的熟客,小心詢問道:“殿下,您的的朋友還在殿內(nèi)……”
寧王冷笑道:“不要多嘴,我的朋友會出來!”
不出來,叫我為難?被燒死的,可不是我的朋友。
士卒立刻抱拳領(lǐng)命,不多時,十幾個士卒提著桶過來,在青蓮寺大殿外澆上火油,火油遇到火焰,“哄”得化作張牙舞爪的火蛇,把天穹都映照成紅色。
隆冬季節(jié),最是干燥不過,木質(zhì)的殿門和柱子沒多久就被燒得嗶剝作響,閃耀著妖異紅光的焦炭一塊塊掉落下來。
花月和尚不躲不避,站在火光內(nèi),周身被包裹進赤紅里,宛若澆鑄出的佛陀。
寧王嘆息道:“和尚,你叫我很失望?!?p> 花月和尚無悲無喜道:“殿下才是叫和尚很失望?!?p> 寧王道:“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聰明人,頂聰明的那種,我這次親自過來就是為了你,如果我不來,而你非要保飛蒲草,我派出千軍萬馬也是無濟于事,我的人都知道,你是我的人。”
花月和尚的衣角衣角被火蛇燎到,焦黑暗淡的火焰一點點噬咬著僧袍,濃煙翻涌,好似朝霞晚霞,可他一動不動,“殿下親自來了,又能怎么辦?”
寧王朗聲大笑,“是啊,我又能拿你怎么辦?我本以為你見到我就會讓出路來,因為我也是你的朋友,你的兩個朋友起了沖突,你至少該秉承公正,實在不該偏袒某一方。”
花月和尚搖晃著腦袋,“小僧沒法公正,人有親疏不假,但更為重要的,是事有對錯,我不是站在他那邊,是沒辦法站在錯的那邊?!?p> 寧王眼神冰冷下來,“所以你篤定是我錯了?”
花月和尚道:“殿下,您已經(jīng)是高高在上的王了,世間富貴享用不盡,何不求個安穩(wěn)?您是大明朝繞不開的峰巒,不動時尚且要遮住一大片陽光,動一動定是血流成河,生靈涂炭!”
寧王抬手指向大殿里的菩薩像,“你是想讓我像他一樣,一動不動的坐在高臺上?”
金晃晃的菩薩在火光中更顯得莊嚴肅穆。
寧王噗嗤笑道:“那是什么菩薩?那是金漆的泥偶罷了,他坐得高、生得大,又能有什么威儀?本王把廟也燒了,怎未見他敢生出怒火來?果真什么都做不了的神,只是白吃了香火!本王有權(quán)柄在手,甲士在旁,本王才是人間的正神!本王要誰生誰生,本王要誰死誰死!”
花月和尚抬眸,眼中閃過殺機,“寧王殿下這么想,真是蒼生不幸!”
“蒼生?”
寧王哈哈大笑,“說起來真好笑,和尚,這不是你第一次攔我,我要殺李冰時,你也出了手,是為了什么?蒼生?你是個出塵的和尚,蒼生與你何干?我們的情誼居然抵不過和你沒有半分瓜葛的蒼生?!”
“身在此間,大丈夫庇佑天下,正是義之所在!”
花月和尚袖袍卷起一截火炭,沖著寧王頭顱射去,紅光劃出一道迅捷軌跡,在夜色里好似祭出了一柄赤練飛劍!
花月和尚殺人?說出去,三身道人等熟悉他的人都不會相信,這個慈悲和尚從未展現(xiàn)過真正的殺心,所以三身道人才放心讓寧王和花月和尚單獨相處,而現(xiàn)在……
寧王笑容沒有消失,看著轉(zhuǎn)瞬即至的赤練飛劍,他只是揚起手,普通的動作卻帶出無窮的變化,無數(shù)道掌影好似遮天蔽日的大網(wǎng)張開,眨眼將赤練飛劍捉住。
黑影眨眼又散去,好像沒有出現(xiàn)過,赤練飛劍變成了黑漆漆、冷冰冰的炭塊,被寧王捏在手里。
“這是什么武功?”花月和尚沉著臉明知故問。
“摘星玄葉手!”
寧王笑著將炭塊攥為齏粉,“和尚,天地間若有主角,一定是我,不論是身世跟腳,還是心機手段、武功本領(lǐng),我都是最頂尖的,我這種人何必屈居人下?天下就該掌握在我的手里!”
花月和尚一言不發(fā),一次交手讓他知道了兩件事:
第一,秘籍的事可以敲實了,得秘籍、丟秘籍、散落秘籍,都是寧王設(shè)下的話本,愚弄了天下豪杰。
第二,寧王的摘星玄葉手已經(jīng)大成,至少花月和尚自己遠不是寧王的對手。
這是個所圖甚大,又對蒼生無憐惜悲憫之心的禍害,但花月和尚并沒有除去他的金剛手段。
花月和尚長嘆一聲,不避火焰熊熊,轉(zhuǎn)身走回搖搖欲墜的大殿,唱了聲佛號,坐在蒲團上。
寧王大聲道:“你錯了,和尚,是你錯了!天家事你知道多少?對我的做法評頭論足,你又知道我遭了多少不公?”
“燕王朱棣起兵僅率八百將士,他是施計詐了我祖上的大寧精卒,還有騎兵精銳朵顏三衛(wèi),這才有了靖難成功,他與我太爺爺前寧王朱權(quán)說好了各占一半江山,他憑什么獨自當皇帝?太爺爺不要江山了,請封蘇州不給,請封錢塘不讓,封了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南昌!他虧欠我們的,我難道不能自己去取?他這一脈已經(jīng)坐了六代江山,輪也該到我了!”
看著大殿不斷墜落燃燒的斷木,寧王大吼,“和尚,你不該這樣對我,你知道我對你有多高的期望嗎?朱棣靖難,身邊有個緇衣宰相道衍,你就是我的道衍和尚!和尚,你不是想要女子的心嗎?等我奪了皇位,你做我的宰相,莫說一城,天下女子的心你也可以取得!”
“小僧法號覺遠,除了也是和尚,自認為和道衍沒甚關(guān)聯(lián),殿下也不是朱棣?!?p> 花月和尚閉上眼,心中無比苦澀,“而且,我已經(jīng)不想要女子的心了……”
寧王眼眶有些泛紅,“我都把心中的秘密都告訴你了,你還是不肯出來?好好好,算我輸,我這就把你揪出來!”
寧王邁步跨進大殿,手掌抬起,無數(shù)黑影將燃燒的火蛇包裹,硬生生在火海里擠出一條通道,直直對著已經(jīng)被燒至皮開肉綻的花月和尚。
“和尚,本王不許你死!”
“殿下,朱棣朱權(quán)都已是冢中枯骨,何不順其自然,隨他去吧……殿下可知王不留行?若殿下非要強求,覺遠愿用性命告訴殿下,世間事有雖王命亦不可強求的,比如我今天的死。蒼生不易,還望殿下珍愛民力,莫起刀兵!”
花月和尚抄起面前足有四五十斤重的供桌,猛然拋向頭頂?shù)姆苛?,已?jīng)被火焰侵蝕的大殿哪里遭受得住,幾乎瞬間坍塌崩毀!
好大一棚篝火!
寧王連退幾步,揮手將飛舞的煙塵飛石格開,看著面前景象微微愣神,大殿傾倒,火焰更甚,天穹似是被點著了,一朵朵紅蓮綻開!
張重明
王不留行,中藥,此物性走而不住,雖有王命不能留其行,故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