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么快？這是涌上皇帝心中的第一個念頭。杜威率領(lǐng)浩浩蕩蕩人馬殺到中渡橋奪下橋梁的情形恍如就在昨天，六天前安團奪回中渡橋，三天前蕭翰占領(lǐng)欒城，而完成對杜威軍的包圍才不過兩天，敵人就來談判了，這也太快了吧。笑容像花兒一樣在他的臉上綻開，說道：
“忽沒里，你剛剛還說得要圍上一段才知道杜威是打是和呢，怎么談判的人這就到了呢?！?p> 眾人都放下粥碗，露出驚訝的表情，忽沒里道：
“這么快，談什么？現(xiàn)在他完全被動，有什么資格談？要咱們退兵解圍，他立地投降嗎？這家伙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
“這得問了才知道。安團，你坐下，先喝口粥。來的是什么人？說什么了？人在哪里？”
安團坐到小兀子上，吸溜了一口粥，發(fā)出很大的響聲，見眾人都看著自己，不好意思地笑道：
“陛下，人就在旁邊的小側(cè)帳里，名叫高勛，是隨軍的閤門使，一定是杜威的心腹。他什么也沒說，只說希望面見皇上，有要事談。臣沒理他，皇上是誰想見就能見的嗎？想見皇上得杜威來，來了都不一定見他，別說一個小小閤門使了?！?p> “閤門使是什么官？”
皇帝問道。
“是個清貴閑差，一般用來賞給功臣貴戚的，大概五品左右?！?p> 趙延壽沉吟道。在這里他是對中原官制最了解的，他在那邊的朝廷里曾經(jīng)做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同平章事兼樞密使。聽了這個消息，他的心情最復雜，對杜威充滿了猜忌和戒備。
德光差點就要抬腳過去問話了，他急于想知道這個高勛到底想說什么。然安團的話提醒了他，皇帝不應輕易露面，需要先讓臣僚去見。但是派誰去呢？姓高的一定不會說契丹話，要找一個會說漢話的臣子。他的目光在帳中轉(zhuǎn)了一圈，從趙延壽的身上劃過，這個人肯定不行，德光心里有一種直覺，杜威和當年的趙延壽太像了，同樣手握重兵，同樣是受到信任的貴戚重臣，兩人都是一肚子私心盤算，讓他們談不會有好結(jié)果。又看了一眼耿崇美，此人忠心有余然地位不夠，會讓對方輕視。最后，他的目光落到兀欲身上，說道：
“兀欲，你先去和他談?wù)劊此f什么。別急，讓他等會兒，你踏踏實實把粥喝了再去?！?p> 趙延壽臉上露出不易察覺的失望。這次南伐他最賣力氣，一是想將征服中原的最大一份功勞歸為己有，這樣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坐上開封金鑾殿；二是擔心戰(zhàn)爭進行得不順利皇帝放棄南伐，自己的野心就化成了泡影。仗已經(jīng)打了三年，會同六年（943年）年底，初次進攻，第二年正月十五打到魏州，自己就被授予了魏、博節(jié)度使，封為魏王，當時以為大功即將告成，誰知道戚城一戰(zhàn)不勝，撤退回到國內(nèi)。七年年底第二次進攻，再一次挺進到黃河岸邊，不想一場陽城失利，又前功盡棄。今次下決心事不過三，使出了渾身的解數(shù)，用了詐降之計，加上穩(wěn)扎穩(wěn)打，好不容易將晉軍主力圍在垓下，勝券已經(jīng)在握，這個時候可不能再節(jié)外生枝。杜威貪財怯懦，是個毫無廉恥的混蛋，做出什么都不奇怪，他比誰都更想知道杜威要談什么。
兀欲則喜上眉梢，替皇帝去談判，怎么說也是一件體面露臉的事，說明皇帝的信任又進了一步。
兀欲進了沒有生火的大帳，見一個穿著緊身緞面棉袍、身材高挑的人正背對著門站在地上搓手跺腳，門口的衣架上掛著件戴帽兜的灰鼠皮斗篷，聽到有人進來，那人連忙轉(zhuǎn)身，躬身施禮。兀欲一屁股坐在主人的位置上，打量起來人。這是一個和自己年紀相仿的年輕人，長著掃帚眉，小眼睛，挺直的鼻梁讓粗線條的臉上顯出些許英氣。
“你叫什么名字？來干什么？你有什么話，盡管對我說，我是皇上的全權(quán)代表?！?p> “在下姓高，名勛。是開封的閤門使，奉命隨軍擔任聯(lián)絡(luò)差事。這次是受杜大帥的派遣，來和貴軍談判的?；噬吓砷w下來，閣下必是皇上的心腹之人，見到閣下就如同見到皇上一樣。其實說來談判不太確切，在下是來向皇上請和的?！?p> 高勛帶著西北人特有的鼻音濃重的口音說道。不愧是杜威的心腹、朝廷的閤門使，心思靈動，口齒伶俐。開門第一句話就令兀欲感到得體。他喊道：
“來人，帳里怎么這么冷，連個火盆都沒有，上火盆、上茶！高勛，好，你直截了當，我也不和你廢話，算杜威明智，早早請和投降，免得大動干戈、荼毒蒼生。那就讓杜威親自來遞降表，讓軍隊放下武器聽候處置?！?p> “閣下，降表容易，放下武器、任憑處置也簡單，可這不是大帥的全部打算?！?p> “呵呵，我就知道他要談條件。你們必敗無疑，有什么條件可談？”
“不是談條件，是談效力。晉國背盟在先，上國興師問罪，出師有名。上國兵強馬壯，晉軍難以抵擋，只能投降。然大帥不是只想投降換個官做，還想為上國出大力。”
“噢？”
“大帥要幫上國打下開封。”
兀欲聽到這里恍然想起，當年趙延壽好像就是這樣說的，只要契丹支持他，而不是石敬瑭做中原皇帝，就反戈一擊，攻下洛陽。難道杜威也想當皇帝不成？事情越來越有意思了，他端起茶盞，吹了吹上面的熱氣，往椅子背上一靠，調(diào)侃道：
“都說食君之祿忠君之事，杜威身為晉人，又是皇親國戚，按說應該盡忠報國，明知不敵也要一戰(zhàn)，哪怕以身殉國?，F(xiàn)在見大勢已去，投降也就罷了，怎么倒要幫著敵人打主子。你是朝廷的閤門使，應該是石重貴信任的人，怎么主帥投降你不勸阻反而來幫他談判呢?！?p> 高勛也端起茶啜了一口，暖暖身子也潤潤喉嚨，主要是放松一下緊崩的神經(jīng)，清了清嗓子從容說道：
“不瞞閣下，勸說大帥投降的主要之人正是在下。軍中不少人嚷著效忠開封、拼死一戰(zhàn)?？墒窃谙虏贿@么想，還有好多人也不這么想。在下的祖父名叫高萬興，是岐王李茂貞的部下，后來降了后梁，做到節(jié)度使，再后來又歸了后唐，立了戰(zhàn)功，封了北平王。石晉滅后唐，父親繼續(xù)在朝中做官，也讓在下入朝為石敬塘父子效力。像在下這樣的，效力好幾朝的，如今太多了，當朝宰相馮道還不是服侍了好幾姓皇帝。這怪不得咱們，皇帝為自己爭奪天下，誰講忠孝仁義，當臣子的為什么要替他們殉死，不能顧一顧自己的身家性命呢。對不起，在下說的不是上國，而是中原，中原皇帝輪流坐，實在怪不得臣子不忠?！?p> 兀欲聽得一愣一愣的，想不到投降還這么理直氣壯，不過也對面前這個人刮目相看，聽他口齒靈便、頭腦清晰，又是名門之后，心想，這倒是個有用的人呢，笑道：
“原來你還是王侯之后呢。杜威要帶兵去打開封，也是想坐坐那把龍椅了？”
“閣下明鑒，誰到了這個份上會不想呢？”
“哈哈，什么份上？”
“杜大帥如今手握天下大半兵權(quán)，說句不該說的話，就是上國撤兵，恐怕他也不會乖乖入朝磕頭了。大帥如今的地位不是白來的，他戰(zhàn)功赫赫，為先帝平定了范延光、安重榮，保住了先帝的天下，可是石重貴無德無能，背叛上國，把天下搞亂，又不是先帝的親生兒子，憑什么保他？憑實力，憑資歷，當今誰比大帥更有資格坐那把龍椅呢？”
“想不到杜威還有你這么個忠心護主的人。杜威許了你什么愿，你連皇帝都敢伸手替他要?！?p> “閣下言重了，在下怎么敢要什么皇帝，不過是替上國想，統(tǒng)治中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皇上征服這塊土地，總得有了解這里的人替上國管理。從前是石敬瑭，杜大帥不比他差，只會比他更忠心管得更好。在下自己什么也不圖，只圖報答大帥的知遇之恩?！?p> 兀欲知道這家伙沒有那么簡單，可是沒有時間再和他多說廢話。他需要趕緊去向皇帝報告。皇帝端著架子不露面，實際恐怕一直豎著耳朵，脖子都伸得發(fā)酸了。
聽了兀欲的報告，德光大喜過望。南伐三年，三進三退，終于瓜熟蒂落。將敵人主力十數(shù)萬大軍包圍剛剛兩天，一次像樣的大戰(zhàn)沒打，主帥就要投降了，而且要反戈向南，替北軍去打開封。杜威不是吹牛，以他現(xiàn)在的實力，只要不是詐降，鐵騎用不著再費吹灰之力，就將踏破開封城，中原的江山就到手了。
皇帝命兀欲答復高勛：
“只要拿下開封，平定中原，開封的皇帝就是他的?！?p> 接著詭秘地笑道：
“這話只可由你對高勛說，出你口，入他耳。你還可以說，朕答應過趙延壽主掌中原，可是趙延壽的實力和本事都比不了他，打下開封趙延壽做不到，即使做到還不知要費多少周折損失多少兵馬。朕覺得他坐金鑾殿更合適?！?p> 兀欲心領(lǐng)神會，把這話讓高勛轉(zhuǎn)告，閤門使當天傍晚前就心滿意足地回去復命了，并答應三天之內(nèi)正式派人來送降表。
得到承諾的杜威雷厲風行，第二天就派高勛回來答復，一切明天辦妥，到時請皇帝親臨大營舉行受降儀式。
這一天，從早上天就陰沉沉的，云層低得好像要壓到地面，一場大雪隨時都會降下，沒有風的空氣寒冷刺骨，黑老鴰在頭頂盤旋發(fā)出凄厲的叫聲。下午，到了約定好的時間，身穿白色貂皮大氅的耶律德光騎著黑色高頭大馬在眾多將帥和侍衛(wèi)的簇擁下登上一座高丘。中午喝了些酒，他肥胖的臉上泛著紅光。高丘周圍環(huán)繞著全副武裝的契丹軍隊，旌旗纛旄招展，刀槍劍戟如林。高丘的對面是烏云般的晉軍。皇帝宣布授予杜威守太傅、鄴都留守，李守貞天平軍節(jié)度使，所有將帥各領(lǐng)舊職。晉軍一分為二，一半留給杜威，一半撥給趙延壽。命令下達之后，皇帝賜給趙延壽一件赭黃色繡龍長袍，讓他騎馬代表自己到晉軍營中，按照上交的名冊點閱歸降的將帥，自己由侍衛(wèi)們攙扶著站在高處俯瞰欣賞。
“杜太傅，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p> 趙延壽意氣風發(fā)、志得意滿，一件赭黃龍袍讓他浮想聯(lián)翩。他騎在一匹紅色的高頭大馬上，居高臨下地笑著和杜重威打招呼。如今杜威已經(jīng)不叫杜威而改回原名叫杜重威了。因為他不再效忠石重貴，不必也不想再避過去的圣諱了。
杜重威得了高勛帶回來的契丹皇帝的承諾，如今見到趙延壽這副樣子覺得十分可笑。他和趙延壽沒有直接打過交道，然相互早就知道，還有勉強夠得上的親戚關(guān)系，然兩人之間充滿敵意，杜重威是石敬瑭的妹夫兼愛將，趙延壽是石敬瑭的連襟卻是死敵。心想：契丹皇帝自己不肯來這十數(shù)萬降軍的軍營，讓你這個走狗來當替死鬼或臨時替身罷了，拱拱手假意奉承道：
“魏王越來越威風凜凜了，今后同殿為臣，還要請魏王多多關(guān)照呢?！?p> 按照約定，降軍將帥要一一前來行禮，受降者則要按照名冊清點。李守貞是眾將之首，遠遠地站著不肯動，小聲嘟囔道：
“什么東西，要我拜他么？”
重威走過去在他耳邊道：
“別搞事，那么多人都看著呢。你沒見他穿的龍袍嗎？就當拜的是袍子不是人。這小子做夢就讓他多做幾天吧?！?p> 夜幕降臨之前，受降儀式順利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