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弟,現(xiàn)在去哪?”
“找個地方,喝點素酒,抽袋好煙。這一上午,熬死我了?!?p> “怎么喝素酒?下午有事?”
“不是下午,中午就有事談?!?p> “太弟要邀什么人一起嗎?”
“不邀人,有事和你談?!?p> 匡嗣對這種秘密交待特殊任務并不意外,嘻嘻笑道:
“那咱們就去金桂姑娘那兒吧?!?p> “這會兒去,臭哄哄的,老鴇的眼屎都沒有擦凈呢。找個酒樓算了。”
“酒樓只好喝酒,抽煙說話就不舒服了,還得擔心隔墻有耳。跟我來吧,包太弟滿意。”
走到樹蔭下,那里拴著李胡鐘愛的棗紅馬。也有一輛常備的漂亮馬車,備著變天或路上打盹,有時太弟還會忽然興起,要帶姑娘出城打獵,這手準備就更是必不可少。但一般來說在城里行動還是騎馬,既方便又威風。一個小廝遞過來鑲滿寶石的短柄馬鞭,跟著蹲到地上,李胡踩著他的膝蓋,燕子展翅般瀟灑地跳上馬背,將靴子套進銀制的腳蹬里,一勒韁繩飛也似地竄了出去。
不一會兒一行人就來到外城。外城又叫漢城,不但住著漢人,還有奚人、渤海人、阻卜人等各色人種,不少契丹平民也混在其中??梢哉f內(nèi)城幾乎都是清一色非富即貴的契丹人,而外城就是那些人以外的所有其他。外城面積比內(nèi)城略大,人口卻多得多,因為沒有占地寬闊的宮殿、寺廟、衙門和高門闊府,相對密集的街坊有著更多住宅。這些住宅分布在或者干凈寬敞的大街上、或者骯臟擁擠的小巷里。居民眾多帶來商業(yè)繁華,外城有幾條通衢大道,沿街酒樓商鋪、戲棚瓦舍櫛次鱗比。南城墻的順陽門和南福門是商旅往來的必經(jīng)之路,一年四季車馬輻輳、往來不息。城里東南角的回鶻營專門接待回鶻和西北方商販,西南角的同文驛則是南方各國使者的下榻之所。商販經(jīng)營貨物,而使者也兼做公私貿(mào)易,使得市面上更是各國人物招搖,南北物產(chǎn)薈萃。
他們從一連串的酒樓、商鋪前面飛馳而過,來到最繁華的商業(yè)大道旁邊的一條小巷。巷子不寬不窄,剛好能讓兩輛馬車從容對面相錯。街旁稀稀疏疏種著一排大槐樹,這個時節(jié)花還沒有開,但已綠茵如蓋。臨街有開著窗戶的倒座房,也有高高的粉墻,每隔四五十步就有一座出檐的大宅門,門前蹲著齜牙咧嘴的石頭獅子。每天傍晚,這條街便開始熱鬧起來,一頂頂艷麗的小轎進進出出,三三兩兩衣著考究的須眉來來往往,偶爾也有花枝招展的女子匆匆走過?,F(xiàn)在是中午,整條街上靜悄悄的,只有枝頭鳥兒啁啾,風搖樹葉嘩嘩,顯得一派寧靜幽雅。
韓匡嗣讓一部分衛(wèi)兵回府等候招呼去了,只留了二十多個人跟隨。這會兒把他們安置在街口一家露天茶館里喝水吃點心,把馬也留給茶館老板照顧,只帶了四個身強力壯的衛(wèi)兵跟著他和太弟徒步進了巷子。走了一百來步,經(jīng)過兩扇大門就來到一座油漆一新的府門前,門前三級青石臺階,旁邊照例蹲著石獸,門頭沒有牌匾,只在側(cè)面的門框上掛了小臂長一塊本色木牌。上面刷了透明清漆,凹刻著“金寓”兩個黑色隸書漢字。這是近兩年不知從哪里傳來的時尚,春麗院跟著附庸風雅,把原來紅底藍字滾金邊,寫著花院全名的門匾換了下來。剛扣了兩下包銅鐵環(huán),門就吱呀一聲大開,一個云鬢插花的漂亮女人迎了出來,滿臉堆笑地說道:
“怎么才來啊,桂姐兒都等不及了??煺堖M。”
李胡回頭對匡嗣道:
“你安排的?你怎么知道我會來這兒?”
“太子回府也好、去酒樓也好,全都安排好了。我對金媽媽說了,銀子給的是雙份怎么還敢偷懶,以后每天中午起就要候著,太弟隨時來都要人打扮的齊齊整整,房子收拾得干干凈凈?!?p> 女人扭著腰肢邊帶路邊笑道:
“瞧小爺說的,這還用吩咐,這兒就是太弟的外宅,來不來都是從早到晚抖起精神候著。我和桂姐兒說了,以后跟了太弟,不管夜里多晚歇著,不得早早起床收拾整齊去給太后、王妃請安,敢太陽曬到屁股還睡懶覺嗎。”
匡嗣在后面瞅著她前挺后撅地賣弄風騷,忍不住咽了口唾沫,笑道:
“好好調(diào)教著你閨女,說不定哪天飛上枝頭做鳳凰呢。就怕你一只老母雞沒那個本事。”
聽了這話,女人更是心花怒放,笑得頭上的花枝亂顫。她當然不是金桂的親娘,她名叫金鳳霞,看著只有二十多歲,其實已經(jīng)三十好幾了。年輕時也曾大紅大紫過。青春易逝、韶華難留,聰明的鳳霞幾年前便居安思危、打算起后半生來了。她用多年的積蓄開了春麗院,一邊親自接客一邊買了幾個女孩細心調(diào)教。孩子們十二三歲進來,三五年就出挑成了一顆顆搖錢樹,她于是便退居二線做了媽媽,大多數(shù)時間管理生意,只是遇到可心的人兒還偶爾重操舊業(yè)。自從得了太弟的青眼,有了充裕的銀子,她便將其她幾個半紅不紅的姑娘都賣給同行,只留下一個潛質(zhì)出眾,取名金枝的十二歲小女孩做后備,帶著丫鬟仆人們?nèi)娜馑藕蚬鸾銉?。過了幾天閑適的日子她的心里又癢癢了,不敢招惹太弟,覺得小跟班又白又嫩,不時挑逗挑逗,希望能弄上手,聊解寂寞捎帶賺點外快。
女人轉(zhuǎn)回身貼到匡嗣身邊,湊近耳邊小聲笑道:
“老不老你怎么知道?”
匡嗣在她屁股上擰了一把,正要調(diào)笑幾句,一旁的李胡插嘴道:
“金媽媽,你少招惹他,這小子家里有只母老虎,我怕她來拆了你的房。不過我府上還有個人,和媽媽倒挺般配。”
李胡的話半真半假,匡嗣成親不到一年,的確是個怕老婆的。倒不是因為老婆有多潑辣兇悍,而是出身比他高出一大截,不能不敬著。匡嗣在李胡身邊位高權(quán)重,風光得很,但他有一個最大的缺憾,就是出身尷尬。他的父親韓知古八歲被契丹人從中原俘虜過來做了家奴。抓他的人是蕭室魯,后來被述律平要了去。曾經(jīng)做過太子耶律倍的伴當和陪讀,然被主子討厭,沒有沾上光,反而吃盡了苦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心酸坎坷,奮力掙扎,最后還是靠了匡嗣做李胡的伴當,得以接近皇帝,為他推薦,才熬出頭來。他死前已飛黃騰達做到了相當于丞相的中書令。然不管做到多大的官,他始終都是皇后家奴,兒女自然也只能是奴籍。
所謂的籍,就是籍貫,或者說是戶口所在。比如漢臣韓延徽,他的籍貫就是幽州安次。而奴隸的人身不屬于自己,只屬于主人,所以籍貫上只寫他們的主人家庭,皇帝、皇后的奴隸是宮廷奴隸,又稱宮籍。這種人娶的妻子往往也同是奴籍之人,韓知古娶的就是皇后身邊的宮籍女官。按說匡嗣也只能沿著這條路走下去,好人家的女子誰愿意生出的兒女世代為奴呢??墒翘転榭锼弥噶艘婚T親,女方居然是國舅族,雖然是七拐八拐勉強沾上邊的。那家人同意下嫁,為的是太弟的儲君身份,想著將來登了基,女婿還不得封侯拜相,抬籍也指日可待。另外主要是女兒年紀不小了,因為長得不漂亮,一直高不成低不就。見到匡嗣一表人才,本人先樂意了。
夫人大紅花轎明媒正娶抬進門,給匡嗣臉上增光無限,不管漂不漂亮、喜不喜歡,都只能奉若神明,輕易不惹她生氣。
半老徐娘咯咯笑道:
“太弟府那可是東宮啊,門前棵草都金貴。哪天他陪太弟來,看看咱這老母雞入不入得人家法眼。”
“入得,入得,老母雞配老公雞。那伙計六十二,還是個光棍,本宮總說要給他配個對兒呢?!?p> “太弟真壞!”
李胡和匡嗣樂得前仰后合。金媽媽搶前兩步,笑著撩起堂屋的門簾。春麗院是個三進的精致小宅,進門轉(zhuǎn)過影壁先是窄長的前院,過了垂花門走到第二進才是主院,天井三十來步見方,種著一株棗樹一株柿樹和許多花花草草,中間一條彎曲的碎石甬道通到正房。五楹三間的正房和東、西各三間廂房由回廊相連。原先這里的姑娘們每人一間閨房,現(xiàn)在正房全歸了金桂,金媽媽從后罩房搬到前面的東廂,小雛妓和貼身服侍金桂的丫鬟住在西側(cè)。這樣的安排都是為了方便服侍金桂,其實是太弟。
堂屋里擺了一張足能坐下十個人的紅木大圓桌,周圍立著彩繪屏風、古董瓷瓶和花架盆栽。幾盞紅紗燈從高高的屋頂垂落,原本是為了晚上燈光映著美酒,令人目眩神迷,現(xiàn)在大白天看上去卻也平添情趣。屋子里彌漫著花香、果香,桌子中間已經(jīng)擺滿了五顏六色的水果點心、香茶美酒和琳瑯滿目只看不吃的七層攢盤。李胡大剌剌往正位上一坐,匡嗣站在他的身后,李胡拉下臉不高興地問道:
“桂姐兒呢?爺來了不出門迎接,也不在這里等著,賣的什么關(guān)子?!?p> 話音沒落,門簾一挑,一個十六、七歲的女子端著一只玉盤出現(xiàn)在門口。她面如桃花,身如扶柳,一雙纖纖玉手比瓷盤還要白,粉紅繡花長裙一直拖到地上,在跨過門檻時露出一只月牙般的小紅鞋。打門簾的丫鬟騰出手來扶,她像飄在云彩上似地向前挪了兩步,噘著紅櫻桃般的小嘴說道:
“可委屈死奴家了,人家在廚房忙了一上午,就為給爺做點可口的吃食。聽見爺進來了,就想奔出來,著急忙慌的把手都燙了。還怪人家?!?p> 李胡頓時眉開眼笑,站起來迎上去,待丫鬟接過磁盤,捧起一雙小手,放在嘴邊又呵又親,好像要救活一只凍僵的小鳥,嘴上甜膩膩說道:
“寶貝兒,快讓爺看看,燙著哪兒了。可憐兒見的,怎么親自下廚去,沒人了嗎?”
“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嘛,別人怎么成?!?p> 李胡擁著女子走到座位旁邊,匡嗣拉開椅子,等他半坐,將椅子送回到剛好的位置。女子順勢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兩人旁若無人地親昵了一番。女子笑著掙脫開摟抱,用筷子夾起一根雪白的肉絲,舉到男人臉前:
“張嘴,這是人家親手從嫩雞的胸脯肉上一絲一絲撕下來的,掐菜也是人家挑了嫩嫩的綠豆芽一根根擇干凈,把兩頭去掉,看這白得像雪花兒似的,再用了小磨香油、芫荽末、蔥白絲細細拌的,爺什么山珍海味沒吃過,試試這個怎么樣?!?p> 李胡抬起頭張大嘴巴,好像仰承甘露似地接住那根肉絲,吧唧有聲地嚼了嚼,笑道:
“好吃,好吃,吃出寶貝手上酸酸的餿汗味兒了。”
女子一只嫩蔥似的玉指塞進男人的嘴里:
“你胡說,人家的手洗得干干凈凈的,你嘗嘗,哪里有汗?!?p> 丫鬟進來出去,不一會兒就在桌子上擺滿剛出鍋的熱菜,燒雞、烤鴨、紅燒魚、燉豬肉還有一大盆太弟最愛的濃湯小肥羊。金媽媽親自執(zhí)壺,笑吟吟問道:
“太弟今天喝什么酒?這里有蘋果酒、豆酒、金華酒、馬奶酒,還有黑河燒,要烈的就來黑河燒,柔和的就是蘋果酒,吃魚應該配金華酒。我都給斟上,換著喝、兌著喝,想怎么喝就怎么喝。對了,太弟要喝淡的,桂兒還不先敬一個?!?p> 金桂端起一只拇指高的琉璃盞,里面綠瑩瑩的大概是蘋果酒,倒進嘴里,然后對著嘴喂給李胡。李胡喝了,酒水口水溢得下巴脖子上都是。女子從懷里掏出絲帕幫他拭凈,又夾菜喂到嘴里。李胡騰出兩只手在金貴身上摸來摸去,笑得渾身亂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