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裳坐在房間里,并沒有休息,而是坐在桌子前,看著門口,一手悠哉的敲打著桌面,在等待著什么。
當(dāng)聽到門外傳來腳步聲時,沈云裳心道:來了!
幾聲輕緩的敲門聲之后,寶姨的聲音傳進(jìn)來,喚道:“小姐,小姐?”
沈云裳起身去開門,見寶姨站在門外,懷里果然抱著一個箱子,沈云裳不待寶姨說話,便一把接過箱子,而后說道:“箱子我收下了,寶姨回吧?!闭f著便抬手關(guān)門。
寶姨推住門,連忙說道:“小姐好歹也請我進(jìn)去坐一坐。”說完,不等沈云裳請,便自己進(jìn)來了。
沈云裳無奈關(guān)上門,回身問道:“難道是長姐還有其他吩咐?”
寶姨道:“與大小姐無關(guān)?!闭f完,寶姨便坐下來,同時也示意沈云裳坐下。
寶姨笑道:“我雖是這香暖樓的掌柜,名義上我們是主仆,但按輩分,你也是要喊我一聲寶姨,今日我們不談其他,只談私事?!?p> 沈云裳不情愿的問道:“私事?你的?還是我的?”
寶姨打開箱子說道:“當(dāng)然是你的!”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一箱子的畫像。
寶姨催促道:“小姐現(xiàn)在便看看吧?!?p> 沈云裳道:“我既然到了風(fēng)城,又不會馬上走,何須如此著急?待我辦完了事,再慢慢看?!?p> 寶姨道:“小姐這一套,哄哄那些老頭子還行,可騙不了我。辦完了事你便悄聲走人,你們這修仙問道的人,在天上飛來飛去,我哪里追得上你?”
寶姨說著,便將畫像拿出來,一張一張拿給沈云裳看。
沈云裳哀怨的看著寶姨,又看了看畫像,左一個不喜歡,右一個不喜歡。從頭看到尾,橫豎就是不喜歡。
終于熬到最后一張畫像時,沈云裳掃了一眼,剛要說出口的‘不喜歡’便頓時咽了回去,抬頭疑惑看了看寶姨,脫口而出道:“他又不是風(fēng)城的公子!”
寶姨見勢問道:“哪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這個人,小姐可喜歡?”
沈云裳不語,接過畫像又看了看,嘟囔一句:“他最討厭?!闭f完,便將那畫像折起來捏在手里。
男人不懂女人的口是心非,可寶姨卻是個女人,而且是個比沈云裳經(jīng)歷過更多風(fēng)雨見識過更多情愛的女人。
聽到這滿含羞澀又略帶幽怨的‘討厭’二字,便是看透了沈云裳所有的心思,頓時心下明了。
小女兒家的討厭無非是:不希望自己喜歡你,但是又偏偏喜歡你,再不然便是我喜歡你,你怎么不喜歡我之類的,確實令人討厭。
寶姨收起其余的畫像裝回箱子里,抱起箱子起身說道:“行了,那個讓人討厭的小子,小姐便自己留著吧。這些小姐不喜歡的,寶姨我通通帶走。”說完便起身離去。
待寶姨走后,沈云裳又拿出那張畫像。畫上之人一身清冷,一臉俊秀,細(xì)眉長目,微微含笑的看著沈云裳。
沈云裳正獨自看的入神,忽然一陣輕緩的敲門聲響起,聲音不大,只因沈云裳神思游離,是以還是被嚇了一跳。
沈云裳起身去開門,見月無殤站在門外,穿戴整齊,沈云裳問道:“你要出去?”
月無殤道:“天色黑了,該送阿珍回家了?!?p> 沈云裳恍然道:“哦,對,那我們出發(fā)吧?!?p> 二人說罷,便出了香暖閣,跟在阿珍身后,向城西鳳鳴巷走去。
街上行人稀少,小巷兩旁的房屋中亮著燭光,透過窗紙應(yīng)在泥石路上,發(fā)出暗紅的暖光??粗屓吮队X溫和。但寒夜清冷,一陣夜風(fēng)襲來,沈云裳還是不禁打了個哆嗦,月無殤便走到她身前,為她將斗篷的帽子戴上,而后又緊了緊她的衣領(lǐng)。
月無殤的手觸碰到沈云裳的下頜時,沈云裳感覺到他的雙手亦是冰冷。北地寒風(fēng)不比江南的文風(fēng)細(xì)雨,肢體裸露在外,被寒風(fēng)吹上片刻,便冰冷發(fā)紅。
沈云裳拿過月無殤的手,握在手里搓了搓,又碰到嘴邊輕輕呵了呵。待他指尖回了些溫度,便將他的手放回他的斗篷下,說道:“我們走吧?!?p> 月無殤笑著應(yīng)了一聲,而后繼續(xù)走。
不多時,阿珍走到一座老屋時,停下腳步,對二人說道:“公子,云裳姑娘,我到家了,謝謝你們送我回來。”
房屋中燭火依舊亮著,窗子上映著兩個相對而坐的人,隔著門依稀能聽到屋內(nèi)人的說話聲,說話的人應(yīng)當(dāng)時阿珍的母親,言辭中仍舊在牽掛擔(dān)心阿珍。
月無殤道:“嗯,進(jìn)去吧?!?p> 阿珍笑道:“嗯?!闭f完,忽而收起笑容,認(rèn)真道:“謝謝公子救我,為我報仇,又送我回家。今日見過家人,我便決定往生去了?!?p> 鬼魅道:“阿珍若是舍不得我們不愿往生,那不如隨我們?nèi)ピ峄暄?,逍遙自在?!?p> 阿珍望著月無殤說道:“不必了。牽掛的人心中若是沒有自己,那即便是日夜陪在身邊也是無用的?!闭f完,又問向月無殤道:“公子,臨別可否送阿珍一個分別禮?”
月無殤聞言卻看了看沈云裳。
沈云裳客套道:“分別禮而已,相識一場,應(yīng)當(dāng)送一個。”
月無殤聞言才問向阿珍道:“你想要什么?”
阿珍沒有說話,而是一陣輕煙消散,之后又聚集到沈云裳身上,只見沈云裳周身綠光閃爍,而后轉(zhuǎn)身拉過月無殤的衣領(lǐng),起身一吻。
鬼魅、鬼戾見勢都是倒吸一口冷氣。
鬼魅一面目不轉(zhuǎn)睛的看著二人,一面壓著嗓子道:“阿珍姑娘好大的膽子,公子一道血氣過去她就魂飛魄散了?!?p> 鬼戾將臉轉(zhuǎn)向一旁,肅然道:“不過她很聰明?!?p> 月無殤亦是吃驚不已。阿珍竟然占著沈云裳的身子親過來!
眼前的人是沈云裳,又不是沈云裳,月無殤想要抱緊又顧慮阿珍,想要推開又舍不得沈云裳。忽然發(fā)覺自己此刻親也不是,不親也不是,于是便只呆呆的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忽而腦中閃過沈云裳每每生氣的樣子,心下后怕,月無殤便一手扶上沈云裳的腰身,將她推開了。
而此時,阿珍的魂魄也一陣輕煙散離了沈云裳的身體。
阿珍站在門前,看著月無殤淺淺一笑,心道:借你喜歡的人親你,你便不會怪我了吧?而后,一陣煙飄進(jìn)了屋里。須臾,房中便傳出來一家人痛哭的聲音。
沈云裳不知發(fā)生了何事,只覺得方才自己腦中一瞬間多了許多記憶畫面,彷佛將阿珍的那些經(jīng)歷親身經(jīng)歷了一遍一般。
那個上元節(jié)的燈會、那個熙攘擁擠的街道、那個在阿珍被撞倒時,從身后扶起阿珍的男人、那些突如其來的黑衣人、那些同阿珍一樣無助哭泣的女子、那些讓阿珍膽戰(zhàn)心驚的恐懼日夜、那個戴著鬼面具手拿鑲金檀木扇的紅衣人,還有王翦揮刀砍向阿珍時那雙狠利的眼神,這些東西,像洪水一般涌進(jìn)沈云裳的腦子里,可是下一個瞬間又全都消失不見了。
沈云裳像丟了什么東西一般,心中一陣空蕩,有些疑惑的站在那里,皺著眉頭冥思苦想。
月無殤見她如此,以為她是被魂魄附體后身體難受,忙扶住她,喚了一聲:“云裳?”
沈云裳豎起右手食指擋在月無殤唇邊,阻止道:“別說話?!?p> 二人就面對著面,安靜的站在老屋前,一言不發(fā)。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雪花。一片一片如柳絮般輕輕緩緩的飄灑下來,如棉絮般纖纖柔柔的落在二人的頭上、身上。
待沈云裳睜開眼睛時,地上雪花已經(jīng)鋪過了鞋面。沈云裳驚嘆一聲:“下雪了!”
月無殤擔(dān)心道:“方才是怎么了?”
沈云裳神秘一笑,開心道:“哦,阿珍送了我一件大禮,事關(guān)重大,回去再告訴你?!碧ь^見月無殤頭上落了一層白雪,便踮起腳為他輕輕拂去。
沈云裳笑問道:“下雪了,你怎么也不知道將帽子帶上呢?葬魂崖上沒有冬天,無殤便沒經(jīng)歷過下雪天嗎?”
月無殤看著沈云裳,說道:“恩?!?p> 沈云裳玩笑道:“那你可要多看一看,這樣大的雪,就算是在余州城,也是很少見的。在你那葬魂崖上,應(yīng)該是絕對沒有機(jī)會見到的。”
月無殤聞言,聯(lián)想到這眼前的人便如同眼前的雪一樣,每一次相見都有可能成為最后一面。兩人遙遠(yuǎn)又不確定的未來讓月無殤心中不由得暗自神傷起來,兩眼直直的看著沈云裳低聲道:“如此,一生只見一次的落雪天,便該留下一生只得一次的回憶?!?p> 沈云裳看著他不解道:“恩?”
月無殤摟過沈云裳,在沈云裳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沈云裳有些錯愕,回想著他那句‘一生只得一次的回憶’微微心動。
五年前,自己與他錯過了一次,五年后不期而遇,這算不算是上天眷顧自己的癡情而恩賜的失而復(fù)得?
沈云裳不知道這樣的失而復(fù)得會不會再有第二次、第三次,他對自己的感情縱然再深刻,怕是也經(jīng)不起自己如此任性的傷害和揮霍吧。
沈云裳心底那一團(tuán)躁動的情意、原本已經(jīng)打算放棄的情意,此刻就像風(fēng)中將息未熄的殘余星火一般,忽然頑強(qiáng)的復(fù)燃,強(qiáng)烈的渴望被抓緊。
失去他,自己真的不會后悔嗎?這樣的念頭輕微一浮現(xiàn),便讓沈云裳感到陣陣害怕。
沈云裳仰起臉看向月無殤,月無殤的吻便由額頭滑落在鼻尖,月無殤也低下頭,四目相對,深情款款。
月無殤看到沈云裳眼中的自己,內(nèi)心亦清楚的感覺到,此刻的沈云裳與自己的心意是相通的。這樣的心意相通給了月無殤極大的勇氣。月無殤抱緊了沈云裳,吻上那魂牽夢縈已久的柔軟櫻唇。
纏綿熱切的吻讓兩人忘卻了雪夜的寒冷,綿綿情意如山間源源不絕的溫泉水一般充盈著兩人的身體。月無殤身上的幽幽桃花香,縈繞在沈云裳周圍,那香氣彷佛已經(jīng)隨著夜雪的氣息滲透進(jìn)皮膚,融化在血肉中,在沈云裳的心里開出一朵朵清冷嬌艷的花。
沈云裳忽然問道:“這是送我的分別之禮嗎?”
月無殤當(dāng)即否定道:“當(dāng)然不是!”
沈云裳輕聲‘哦’了一聲,而后又問道:“你剛剛送了阿珍什么分別禮,我怎么沒看到?”
月無殤聞言,看著沈云裳,愕然呆立無語相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