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冥界,冥王殿偏廳。
尚書官秦時坐在雕工精美的花梨木圓桌前,手邊一杯熱茶已經(jīng)漸漸放涼,他望著對面那個始終一言不發(fā)的人形虛影,微微瞇起了雙眼。
良久,那虛影逐漸顯出身形,清冷的空氣中只聽到這個從頭到腳包裹于一襲黑袍的高大男人長長地嘆了一聲。
這黑袍身影渾身上下聚滿了森然的暗黑氣息,假若那些曾被東籬掃蕩殆盡的異形堂亡魂們此刻站在屋內(nèi),定會立即跪拜臣服,連稱“大人”,恭敬非常。
或者,換作先前妖界獸王谷中的一干獸族在此,必定也會將這位黑袍使者奉作上賓,禮遇有加。
只是彼一時的黑袍虛影并非是這一位的本尊,而不過是他投過去的一個分身罷了,否則,又怎會沒能當場認出南山和東籬這兩位呢。
如今這位黑袍虛影又不知懷著何種目的再次出現(xiàn),也不知是福是禍,只是與之相對的秦時倒是看不出有什么慌亂的神色,指尖摩挲了兩下手邊的杯盞,他悠然開口道:“你不是說塔那托傷得很重么?為何他會提前結(jié)束閉關(guān)?”
冥王殿的尚書官大人分明是個男人的身子,此時說話聲卻儼然是個女人,那清亮高亢的音調(diào)中帶著一陣極寒氣息,只一個瞬間,指尖摩挲的那杯茶水便被凍成了一塊徹骨的冰晶。
“這個老家伙……真是狡猾至極!”黑袍男人一拳捶在桌角,“啪”一聲響,剛剛凍成一塊冰晶的杯盞,一下子從內(nèi)向外崩裂而開,碎成了一堆冰渣。
他接著憤然道:“塔那托之前分明是裝出來的傷痛,起先我還存了幾分懷疑,想著不過是荒夏手底下的兩個嘍啰,修為何以能壓過死神……”
“倒也怪不得你,”這位在冥界地位尊崇的尚書官大人好像一轉(zhuǎn)瞬變了個人似的,舉手投足之間盡顯優(yōu)雅,女態(tài)十足的秦時皺眉道:“他將自己封在骸骨淵里閉關(guān),連兆泰那個心愛的小徒兒去尋他,他都避而不見……不光是你,連我都信了他是真的久不修行,實力大減,才會跟那兩個小輩戰(zhàn)到兩敗俱傷?!?p> 黑袍男人口中的荒夏手下的“兩個嘍啰”,和秦時所說的“兩個小輩”顯然都是指得同樣的兩人,正是先前失蹤許久的白渺和白小花。
“對了,阿羅帶來消息,鬼腦菇成熟恐怕還需要些時日,如今兆泰和塔那托都已經(jīng)有了警覺防范,想要在冥界制造亂局收集怨氣,恐怕不能像之前那般容易了?!焙谂勰腥艘贿呄崎_斗篷的帽子,一邊說道。
原來那天鵝絨的黑袍之下,竟藏著這樣一張蒼白清秀的臉龐,只是他半邊臉頰紋繡了一段黑紫色的藤蔓花紋,一直延伸到脖子和領(lǐng)口里頭,這讓他整個人的氣質(zhì)馬上多了許多的妖異可怖。
“鬼腦菇長在河底,除了腐魔,這世上再無人可以接近,想來他們也無計可施,只不過……”秦時咬了咬嘴唇,眉頭鎖得更緊了。
其實,秦時的面容相較這個黑袍男人來說,真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了,若是真的行走于上冥界的大城之中,也不會引起任何路人的注意,大家只會當他是個尋常亡魂,即便那些常年穿梭于上下冥界的冥衛(wèi)隊長們,都未必能一下子認出他的身份。
黑袍男人眼光一閃,問道:“你是擔心……荒夏和青月已經(jīng)知曉自己身中九印之事了?”
“塔那托好歹是造物時期活下來的初代,多知道一些也不稀奇,不過是一味毒藥而已,你覺得他會絲毫察覺不到?再說了,青月身為初代醫(yī)神,當年也曾與他有幾分交情,他不可能不去點撥他們兩句,我們……還是應(yīng)該趕緊想想接下來要如何應(yīng)對,免得辜負了恩主所托?!?p> 秦時扶著桌子緩緩站起身,轉(zhuǎn)頭看向了窗外,下冥界吸取冥骨燈的燈盞明顯少了許多,許多時候天空都是一派朦朧幽深的景象,像極了她曾仰望了萬年的如墨蒼穹。
那個時候,她以為自己只能常伴晚空,永不見天光了,誰知,終究還是有人牽掛著她,不惜沖冠一怒,向神尊之威舉起了反叛大旗。
想到往事,她不經(jīng)意間嘴角含笑,桌旁的黑袍男人看到她的笑顏此時出現(xiàn)在尚書官秦時那張極為普通的男人臉上,頓時覺得有些滑稽,一邊輕咳了一聲從懷里掏出了一個小瓷瓶,一邊放到桌上說道:“阿熾他……一直掛念著你的舊傷,恩主指派他去魔界做事,他卻指派我別忘了給你送藥……心力交瘁的時候,別忘了服一顆?!?p> 秦時看著桌上的小瓷瓶,剛才沉郁的心情一掃而空,欣喜地將小瓶子拿到了手里,剛想對黑袍男人道謝,忽聽得偏廳門外有了些響動,便立即恢復(fù)了尚書官的男人音色,揚聲問道:“何事?”
“冥王大人有請尚書官大人立時前往輪回司,說有要事相商。”
“知道了……且等我更衣,即刻過去?!鼻貢r回應(yīng)道。
黑袍男人飛快地朝她使了個眼色,轉(zhuǎn)而再次戴上了斗篷的帽子,整個身形逐漸地消散于一片黑氣之中,房內(nèi)一如平常,仿佛之前坐在桌邊飲茶的,只有尚書官秦時一人。
然而如今的尚書官大人,早已不是先前兆泰所熟悉的那一位了,更加令人驚嘆的是這位“偽裝者”無論從外表還是身形,還是一直縈繞于周身那股子鋒芒不變的氣質(zhì),甚至連初代死神的一雙“慧眼”都能瞞得過去,恐怕只有那具備了相同資歷修為的初代神祗,方能假扮得如此毫無破綻吧。
茉莉帶著兆泰等人一路下到了輪回司,她所得到的有關(guān)于南山的消息,正是指向了此處。
原本塔那托是建議東籬帶著清越一同回驛館休養(yǎng),卻被東籬斷然拒絕了,他到底骨子里有一股傲氣,更不愿在兆泰這樣的后輩面前露了怯,只是他現(xiàn)在知道自己身中九印之毒,無論如何神力是不敢再用了,但他又怎能允許做一個兩手一甩的旁觀者呢?
于是眾人的驚呼聲中,他從腰間一個法寶袋子里一下子列出了十幾種稀奇古怪的神兵利器,看得塔那托的眼珠子都快要掉到腳指甲溝里了。
“我說,你這些小玩意……能不能賣幾個給我?”塔那托一臉羨慕地看著東籬盤腿坐在一柄巨大的蒲扇之上,兩人方才并肩穿過了空間裂隙,此時正飛行在下冥界的空中,速度不分伯仲。
“不能?!睎|籬冷冷地望了他一眼,皺眉問道:“你的空間之力似乎還欠些火候……”
塔那托脖子一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嘿嘿,好歹省了些路途不是嘛,而且你看兆泰帶著那小妞,飛得多起勁呢……”
東籬鳳眼一瞥,看到了飛行在他們身側(cè)的兆泰和茉莉,說道:“你不要告訴我,是故意為了給他們創(chuàng)造機會,才把出口劃錯了地方的?!?p> 想到之前躍躍欲試攔住了兆泰,非得搶著在東籬面前“露一手”的塔那托,東籬頓時滿臉都是嫌棄的表情。
“好了好了,你都這副熊樣了,還在我面前端著魔君的架子?呵,待會兒要是真的打起來,你可別一見了血就忘了自己身上的九印之毒啊,我猜,你再驅(qū)動一次神力……”
“渾身骨脈怕是得爆得一地都是了,我知道我知道……”東籬直接脫口而出,把之前塔那托重復(fù)了好幾遍的那半句話說了出來。
塔那托笑著搖了搖頭,一邊加快了飛行速度,手中緊握的戰(zhàn)鐮一路劈斬開兩旁吹過的陣陣陰風,發(fā)出了奇異的嘯鳴聲。
下冥界的陰風不同于上冥界,因為煉獄之中有火海地獄和寒冰地獄的存在,下冥界的陰風之中也不斷交織著兩股極寒和極熱的強大氣流。
只是千百年供職于下冥界的大小官員,冥衛(wèi)仆役早已習(xí)以為常了。
輪回司高墻外的角落里,幾個偷懶打牌的巡邏衛(wèi)士摸了摸涼颼颼的后脖子,繼續(xù)高聲叫罵著摔著手里的一副爛牌。
誰知,就在一個矮個子冥衛(wèi)出完了所有的牌,正一臉興奮地數(shù)著籌碼的時候,輪回司那厚重堅硬的高墻上忽地轟然發(fā)出一聲巨響……
“媽呀!”
“救命呀!”
一隊本該看門護院的冥衛(wèi)抱著頭一溜煙逃得沒影了,唯獨矮個子小冥衛(wèi)還舍不得他贏到的那些籌碼,一邊胡亂地撿起散落了一地的籌碼塞進衣袋中,一邊一臉驚恐地望向了高墻之上多出來的那個一人多高的大洞。
緊接著,小冥衛(wèi)的眼前流光一閃,幾道身影“嗖嗖”地沖進了大洞之中,轉(zhuǎn)眼間便聽到院墻里頭傳來了又一陣嘈雜。
小冥衛(wèi)額上冷汗直冒,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到那大洞邊朝里頭偷偷看了一眼,頓時嚇得身子一軟,跌坐到了地上。
那個久不見露面的死神大人,正揮舞著他巨大的戰(zhàn)鐮,把從四面八方涌上來的一眾怨靈掃得七零八落。
至于,這些怨靈怎會出現(xiàn)在輪回司內(nèi),又如何一下子數(shù)量如此之巨大,已經(jīng)嚇傻了的這個小冥衛(wèi),是絕對想象不出的。
平日里他們這些冥衛(wèi)只巡視外圍,輪回司一向大門緊閉,誰也不會多生疑慮,再說了,十二個時辰的巡邏任務(wù),有十一個時辰都是在瞎混,誰又會真的會去多管閑事呢。
塔那托一掌劈開一處雕梁畫棟的高樓大門,看到了屋子里面整齊放置的一排排古玄鐵打造的牢籠,籠中關(guān)著的全都是魂力高強的亡魂們,只是那些亡魂大多昏迷不醒或目光呆滯,竟沒有一個是清醒正常的樣子。
兆泰站在塔那托身后,一眼掃過了那些牢籠之上加持的封印結(jié)界,嘆道:“輪回司果真墮落至此,這里……恐怕就是那些怨靈轉(zhuǎn)化誕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