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37年的春末,蘭澤和張荷兩人心事重重。
他們倆這一陣子已經(jīng)在考慮,要不要整幾個孩子出來。雖然早就知道自然生育比較危險;但知道歸知道,親眼看到又是另一回事。
生死轉(zhuǎn)變,人世無常。
眼皮底下發(fā)生這么大事,誰也沒法若無其事。
生孩子本來應該是一件自然的事情。不然,人類是怎么從遠古繁衍而來的呢?
但是現(xiàn)在,自然孕育看上去太嚇人了。
張荷倒還好,從來沒考慮過育兒所設備之外的選項。
蘭澤嘛,他得承認,曾經(jīng)報有幻想過。所有的經(jīng)典小說,歷史故事,孩子都是女人親自生的。他以前沒覺得女人生孩子嚇人。再說了,再理智的人,也有把大腦切換到節(jié)能模式的時候。隨便作出一廂情愿的判斷,往往經(jīng)不起推敲。
但他們真正的分歧,并不在于孩子怎么生出來,而在于怎么養(yǎng)大。
按照張荷的想法,兩種性別的種子交給市政,就可以不管了。從育兒所到幼兒園再到學校,孩子自己就會長大。
非要產(chǎn)生感情上的糾纏干嘛呢?相處又不一定愉快。
蘭澤對這樣的觀念,深惡痛絕。如果小孩子不好玩,不帶著一起玩的話,那為什么要生出來呢?
答案很簡單:生育稅。
理論上,國家從每個人二十歲成年,就開始收生育稅。
實際上,大部分人,二十來歲的時候,還在大學里。既然無收入,按照年收入征收的生育稅就是〇。
隨著年齡增長,生育稅的強制征收比例一年比一年高。那些在大學里混到三四十歲才進入工作崗位的,如果沒抓緊時間在沒收入的學生時代,折騰出幾個孩子出來,交稅能交到痛不欲生。
張荷太忙,常年不在地球。再不趁著有空閑研究孩子,快要交不起生育稅了。
何況她不光要交稅。剛結(jié)婚那陣子,腦子抽抽了。買了樓,在城市森林小區(qū)安了家。住獨立的小樓確實挺舒服的。但是她錢不夠,工作部門擔保才貸到了款。一般個人貸不到款。國家不鼓勵個人的置業(yè)和消費貸款。
她的工作部門比較特殊,全稱“地球文明合作開發(fā)太陽系先期地外資源探索與基地建設工程暨航天事業(yè)發(fā)展人類聯(lián)合組織”,簡稱航天聯(lián)合體,HT聯(lián)合體,聯(lián)合體,HT。怎么簡稱,全憑個人喜歡,因為全稱實在太長。H和T其實就是HangTian的首字母。神州主導下的國際組織,HT絕對不可能是Hentai的縮寫。
張荷是聯(lián)合體鸞級先驅(qū)艦的艦長,這艘船怎么看也算綜合性基地艦,艦長理應牛叉。然而,她不但被聯(lián)合體每月扣薪還債,還被趁火打劫,簽了強制性質(zhì)的十年期工作合同。
國家強制征收的生育稅和子女數(shù)量直接掛鉤。一個娃抵一部分稅。
所以,張荷打算一次達到止稅數(shù)。這樣子,生育稅就一分錢不用交了。
“止稅數(shù)”這東西是個神秘的數(shù)字。
一般人生兩個孩子,生育稅可以全免。有些人要生三個。有少數(shù)不幸的人,必須生四個。如果是外國人入籍的話,那就幸運了,一個娃不用生,沒稅。
所以,有不少人說,所謂生育稅,就是把養(yǎng)小時候的你花的社會資源給收回來。張荷認為這種說法沒腦子。
止稅數(shù)這個神秘數(shù)字,明顯有關(guān)的因素至少有兩個:
首先,女性二十歲的智商。
高于同期女性智商平均值10點以上的女性,止稅數(shù)統(tǒng)統(tǒng)是三。她見過的神州人里,智商稍高的女性,沒有一個二的。
女性智商對下一代的影響比男性大。但很明顯,這種稅收政策就是逼著女人多生孩子嘛!因為,高出十點以上的女性實在太多了,超過女性總?cè)丝诘乃姆种弧?p> 神州文明在催女人生孩子方面,達到了何等喪心病狂的地步?性別歧視,竟然沒有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發(fā)展而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很多女性因此忿忿不平。
即使在育兒所服務納入社會保障體系的今天,體外育兒服務成為一項普遍社會福利的背景下,吐槽性別歧視的女人也沒有減少。畢竟取精不需要上西天。而取卵子需要捅肚子;取卵巢需要開刀;取出半成品嬰兒,和生孩子的痛苦相比,幾乎沒什么兩樣。
總有年輕女孩質(zhì)疑:創(chuàng)造下一代人類這種事關(guān)經(jīng)濟繁榮,文明延續(xù)的國家大事,憑什么非得女人肚子疼?
影響到止稅數(shù)的,其次就是突變,比如她家小蘭這樣的。蘭澤是所謂“重大有價值突變”的攜帶者。他的止稅數(shù)也是三。好在他年紀還小,稅還不高。
他的收入和抽風似的,有時候猛地掙到一大筆,有時候好長時間一分沒有。
所以荷花姐姐不大放心他。每個月張荷的收入交過各種稅、還完貸款之后,她還想多剩點錢,好好養(yǎng)著他家小蘭。
這小子嘴太刁,挑食也和抽風似的,突然不想吃什么就一口也不沾。
有一陣子他把自己搞得身無分文。光靠失業(yè)救濟,他能連著一個月吃白水煮五花肉、燙青菜蘸醬油。對,這混小子不吃主食?!疚婺槨?p> 而且他不吃什么,也不一定真不吃。
比方說他號稱不吃蒜和韭菜。韭菜確實沒見吃過。但是他吃蒜蓉生蠔。連蒜蓉都舔干凈的那種吃法。蒜蓉不是蒜?
不用功吃飯,小蘭同學究竟怎么長的這一身膘?
說實在的,張荷也挺好奇的。
一段時間沒見,小蘭弟弟就化身肉山大魔王,感覺還挺新鮮的。
每次他們見面,小蘭雖然還是小蘭沒錯,然而她每次碰見的都是不同風格的小帥哥。
按理說,她應該覺得賺了才對。但……人對變化的承受能力是有極限的。這一次蘭澤的變形規(guī)模,真有點大了。
除了生育稅,還有一筆錢,是每個有正當收入的成年人都要交的。全稱叫做“社會承擔下一代撫養(yǎng)義務儲備金”,簡稱養(yǎng)育金。有沒有孩子都免不了。固定數(shù)額,不增不減,好在總額不大。這筆錢,一直要收到個人進入老年。
這項苛捐雜稅,吐槽的人更多了。
免除養(yǎng)育金,其實也容易。自己養(yǎng)孩子,不但免交養(yǎng)育金,國家還給發(fā)補貼。但是一般人不這么干。大家都喜歡把孩子寄養(yǎng)在市政,偶爾見面,吃吃玩玩,聯(lián)絡一下感情。寧可給國家交錢,也不要這份補貼。
市政撫養(yǎng)孩子有個大問題。蘭澤以為很殘忍。
那就是允許存在不高于5‰的合法累積死亡率。這是小孩從0歲開始,到年滿20歲成年的總和死亡率。分散到每一年里,平均死亡率只有2.5?,也就是兩萬人里,允許每年不超過五個死者。不過,大部分的死亡發(fā)生在早期孕育階段,包含了因為基因缺陷而發(fā)生的發(fā)育失敗。
從理智上說,這種死亡淘汰符合自然選擇的規(guī)律,可以避免物種退化。而且死亡率的數(shù)值本身并不高,特別是與其他物種相比。
但是蘭澤以為,小數(shù)點后的每一個數(shù)字,都有一個絕望而無助的孩童,徹底心碎。
張荷態(tài)度是:生命既然來到這個世界上,就要獨自面對大自然的規(guī)律。一個新生的人類,是大自然進化的墊腳石也好,是開掛的天命之子也好;如果不幸是那5‰,作為血緣上的親人,沒有見過、不曾認識,也就不必掛懷、免去悲傷。
蘭澤很不高興:你倒是不用悲傷。娃娃會悲傷難過呀。
生育稅的“止稅數(shù)”還有個奇特的用途:用來計算最高子女限額。
公式很簡單:(止稅數(shù)+1)的平方。
正常情況下都不會超額,止稅數(shù)2的話,算出來是九個子女。3的話,就是十六個了。誰腦子抽抽了,弄一堆后代出來?外國人入籍可以生四個娃,也不算少了。
子女超額,會影響到養(yǎng)育金。據(jù)說每超出一個娃,要交一大筆養(yǎng)育金,和年收入掛鉤。
傳說中,這筆錢絕對令人肉疼又不至于去死。又有傳說,這種超生養(yǎng)育金,在神州都有幾百年的歷史了。
凡事都有例外。
比方說,有遺傳病的人。生育稅照交,子女上限硬是比按照止稅數(shù)算出來的少一兩個、三五個不等。
再比方說,突變攜帶者。他家小蘭的個人健康信息里,最高子女限額那項居然是空的??盏?。空的!小蘭自己都看不到。
看不見不代表限額不存在。究竟是多少,令人很費猜疑。
萬一他們倆一不小心超過了蘭澤的限額怎么辦?倆人糾結(jié)過這個空白項。討論了幾天之后決定,按照止稅數(shù)生3個孩子總不會有錯。
按理說,國家對突變攜帶者應該是持鼓勵生育的政策。所以,蘭澤的限額不可能少于16個。
倆人現(xiàn)在一個娃都沒有呢。必須先把生育稅的問題解決了,把家庭收入給拉回來。不然的話,張荷只能躲在天上,靠配給制活著,地面是不用回來了。小蘭同學,你就自生自滅吧。
孩子弄出來容易??梢砸慌愣?。
倆人鬧別扭的地方,不在于必須生孩子,而在于如何養(yǎng)孩子。
張荷常年不在地球。養(yǎng)孩子,她的選擇本來很簡單。丟在地面,永遠不見,不用牽掛。
但是,蘭澤想把孩子抱回來,自己養(yǎng)。
他自己還是個孩子。長了一身膘之后,更像是XXXL號的熊孩子。一張少年的臉,一笑露出兩個孩子氣的小虎牙。
讓孩子養(yǎng)孩子,張荷一想到好像幼兒園開會的場面,就有一種奇怪的罪惡感。
但是稅的問題必須解決!總有一個人要做出讓步。
稅錢省下來之后,可以買單人飛行器玩。低空特效飛行器已經(jīng)出了新款“獨眼”。小蘭玩不了那類危險的玩具。張荷可以帶自己的娃一起玩?!??
自己帶孩子,陪伴孩子長大?
張艦長根本沒有時間下凡。只有短暫的假期,偶爾和蘭澤聚一下,和約會似的。
物理世界的時空法則,已經(jīng)為她排除了陪伴孩子成長這個選項。
“他們有比我更專業(yè)更可靠的保育人員陪伴長大,5‰的不幸?guī)茁事湓诰唧w的孩子身上,可能性接近于〇?!睆埡墒沁@么說服蘭澤的。“他們一定可以平安長大,成長為我們文明的棟梁之材。因為那是我的孩子。我留下最優(yōu)秀的基因就可以了?!?p> 蘭澤不說話,瞪了她一眼。
“我們怎么能犧牲工作呢?工作比帶孩子更重要?!睆埡捎悬c生氣。
“我在家工作就行?!碧m澤回答,“給人當私教掙不了幾個錢,不去了唄?!?p> 設計細胞微生物,是他的正業(yè)。接到活了,他就在家干活。沒活的時候,他就在社區(qū)活動中心的健身房泡著,給人當私教,順便交朋友。碰到合眼緣的,就不收錢了。本來還能多少掙兩個,但是自從長膘成功,業(yè)務量直線下降。
“你知道小孩子有多麻煩嘛?”荷花姐姐問他。
“正是因為麻煩,才應該帶回來自己照顧!”
張荷自我辯護的全部理由,他都回報以:小蘭之蔑視。
“氣死我了!”
張荷不大高興,所以這幾天總出去溜達。要不然,也不至于碰到人家生孩子的事兒。
蘭澤獨自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每天報以冷冷的蔑視。高處可涼快啦!
張荷出門的時候,蘭澤獨自在家享用著18℃的恒溫,在生化分析器上測試最近寫好的核苷酸代碼。
生化分析器是他以前在大學混實驗室時自己寫的。寫代碼的編輯器也是。如果不是整套的生化編輯器沒人買,他也不至于自己設計細胞了。
核苷酸代碼看上去很像二進制。實際上,的確就是編碼方式非常隨意的二進制,毫無規(guī)范可言。長在生物身上,就是可愛的染色體。不管是什么奇葩編碼,只要生物不死還能繁衍,核苷酸代碼就能跟著祖?zhèn)魅旧w一起,永遠流傳。
蘭澤倒是努力用盡可能規(guī)范的方式寫自己的代碼,但這玩意規(guī)范了也沒用。設計關(guān)鍵是:第一,能生存;第二,能復制;第三,能完成任務。代碼寫得整齊好看,這只是出于他身為人類的美感。
細胞微生物是個復雜的大系統(tǒng)。需要對蛋白質(zhì)結(jié)構(gòu)體的成鍵角度和構(gòu)造順序計算得很精細。就連注釋的長度和染色體段落的酶剪切方式,都可能影響到人造微生物的生命周期。蘭澤之所以能干這活,那是因為,目前業(yè)內(nèi)最好用的生化分析器,就是他自己的。
可惜的是,這個新興行業(yè),新興得過頭了。全世界只有幾個實驗室在折騰,還都是他的老熟人。
搞這玩意,半年不開張都很正常。至于開張了,能不能吃半年,還得另說。
他也覺得生育稅挺肉疼。有弟兄幫他避稅來著,但生育稅大家都沒轍。太霸道了,私人賬戶里有錢就扣款。
雖然他扣的稅沒有張大艦長的多,但他也想把錢留住。留著玩,留著吃飯,用途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