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瑯被云伐一路硬扯著走來,只覺得越往安京,氣溫越是暖和。
這日到了平州,雖然是個陰天,他卻已經(jīng)穿不住身上的厚棉衣,大聲嚷嚷著熱。
“你要是真有那么熱,就脫了吧。”二樓臨街雅間里,云伐正用極其好看的姿勢吃著一根青菜,完全沒有被身邊聒噪的人影響。
謝瑯得到允許,三下兩下甩開棉衣,頓時舒適地嘆了口氣“這兒的溫度可真舒服啊,還有青菜吃。蒙州那兒一過秋至,便連根綠草也看不見?!?p> “那就多吃點?!痹品タ焖俳o他夾了一筷子青菜,“快點,吃完還要趕路?!?p> “我們離安京還有多遠?”
“還要經(jīng)過四個大州。到了安京便沒有冬天,安京從不下雪?!痹品フZ氣平靜,一邊快速往嘴里劃拉著飯菜一邊回答,語句居然沒有半分含糊。
謝瑯便來了興趣“玉算盤,你很了解安京?”
“別叫我玉算盤,又忘了?”他皺起眉。雖然這雅間只有他和謝瑯兩人,但是保不齊隔墻有耳。“玉算盤”這個江湖名號一旦走漏,指不定會惹來什么麻煩。
“好吧,云伐?!敝x瑯不屑地撇嘴,“不過你想——雖然我是個無父無母了無牽掛的窮酸書生,隨意去哪兒也無所謂,可這一路上你也沒告訴我,我們到底為什么要去安京?”可惜了他擺在坎巷的書畫鋪子,定已被那賣包子的瘦漢貪了。
云伐便對他翻白眼“我對你這種沒腦袋的書生實在沒什么好說的?!闭f著他快速把碗中飯粒拔拉完,便叫來小二,向酒樓借了一只信鴿,卻只在紙上畫了個圈,就讓信鴿帶著飛走了。
“為何只畫個圈?”“若收的人還能看懂,那我便還未形單影只?!?p> 信鴿飛起,白色的翅膀上仿佛承載著無限鉛灰的天穹。
—————————————————————————————————————————————————
在同一片鉛灰的天穹之下,崔始宸坐在高聳的紫金閣上,臉部似乎籠罩在一片陰云中,表情晦澀難辨。
“噠?!币活w黑玉棋子落在翡翠制成的棋盤上,發(fā)出好聽的聲音。太尉申屠庸捋了捋下頜那撮修剪精細的山羊胡子,瞇起眼笑了“皇上,大龍被困,白子輸了?!鄙晖烙故莾沙铣?,今年已過花甲。但不知是保養(yǎng)得好還是習武得益,看起來只有四十出頭,就算是和崔始宸這樣的年輕人斗棋近三個時辰,他也絲毫未見疲態(tài)。
“看來是如此?!贝奘煎纺罅四笞约旱拿夹?,“什么時辰了?”
旁邊便有宮人回答“回圣上,申時二刻。晚膳早已備好,可要端上來?”
“不必了,朕還不餓?!贝奘煎坊亓藢m人,便閉上眼歇息,沉默了數(shù)秒,輕聲道“太尉大人,您說朕那十七弟,知道鐵面烏鴉號枝是鏡炴國君后人么。”
好像是在發(fā)問,但是句末的語氣又像是在肯定。
申屠庸則打了個機鋒,將問題拋回去“您心中自有思量,何苦來為難老臣?”
“哼?!彼淅涞仄沉松晖烙挂谎?,似是不滿這個回答,“朕何時為難過上尉大人?……若他知道號枝是鏡炴國君后人,又怎會將她放在林夔止身邊。”
“皇上說的是?!?p> “朕聽說號枝重傷,林夔止倒是蠻上心的。”他又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
申屠庸眉目低垂“腹部中了黑甲軍一箭,想必那鐵面烏鴉撐不過去。”
“可靈州軍已經(jīng)拔營……林夔止身邊有個心腹叫銅蕓,似是會些毒術。”
“毒術和醫(yī)術雖然本為同源,但根底里并不一樣。毒術是殺人的法子,并不能救人,頂多能讓她死撐著一口氣回涼州罷了?!鄙晖烙拐f著,臉上一絲表情也無,“皇上若放心不下,老臣便叫樁子混幾個到王準的隊伍里去?!?p> “另有一事……景王府上的漏網(wǎng)之魚,還未現(xiàn)身么?”崔始宸把玩著手里一只漂亮的秘瓷茶碗,問得漫不經(jīng)心,“朕之前吩咐去查‘玉算盤’,可有結果?”
“無?!袼惚P’這條線已斷,人馬在加緊追查鐵面烏鴉號枝?!?p> “那么,還勞太尉大人費心?!贝奘煎方K是挑了挑嘴角,露出一些客氣的笑意來??删驮谶@時,突然有個臉生的宮人跑進紫金閣,對著崔始宸跪下便拜“皇上,恭喜皇上!”
他何喜之有?崔始宸有些不解,便問“何事?”
“恭喜皇上,皇貴妃娘娘有喜了,已讓御醫(yī)診脈確定,正好三個月!”宮人欣喜地抬起臉來,本想再說些吉利話好討個賞,可是她剛一抬頭便愣住了——崔始宸哪里有半分高興的樣子?。磕菑埪詭ш幦嵘实哪樕详幵泼懿?,一雙上挑的鳳眼因為暴怒而充起血絲,看上去極是恐怖!
她到底說錯了什么話?會被賜死嗎?宮人感到冷汗瞬間爬滿了自己的背脊,低伏在地上瑟瑟發(fā)抖,直到崔始宸僵硬地揮了揮手,才死中得生般飛快地逃了出去。
“啪?。 蹦菍m人退出紫金閣的一瞬間,秘瓷茶碗重重砸在翡翠棋盤上,頓時金粉崩裂,黑白雙色的玉棋子紛紛落了一地。
貴妃有喜?他每每寵幸那女人都會賜避子湯,怎么可能有喜??!
申屠庸如老僧入定,面對暴怒的皇帝完全沒有一絲動搖。直到許久之后,崔始宸深吸了一口氣,對他揚起笑容“國丈大人,多插些樁子進王準的隊伍?!?p> 申屠庸笑了,他低低地應了一聲“臣遵旨”,便彎著腰退出了紫金閣,留下一句似是在自嘲,或是在嘲弄崔始宸的話“哎,臣老了,皇上還年輕呢……”
夜幕漸漸四合。崔始宸獨自站在高聳的紫金閣上,只感覺夜風透體,骨血寒涼,讓他執(zhí)筆的手顫抖起來,原本一手漂亮的小楷不成字形。
申屠庸做到這個份上,不過是要逼他封后……貴妃蔭子封后,無可厚非。
“來人,傳朕口諭,賜貴妃血燕廿盞,百年老參十棵,鹿茸十對,讓她平日里好好休養(yǎng),滋補……安胎?!备咛幉粍俸靼走@個道理,這份寒冷勝過涼州數(shù)倍,讓他有了一種想要喝些酒來暖暖身體的欲望,“……上酒菜,朕要在紫金閣用膳。”
一國之君,形單影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