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 白狼與十里含香
平白無故生出一劫又幸運逃過一劫,慕流央還不知道這件事,此時他正看著倚墻站住的桑衍,眼中生出一分擔憂。“阿衍,歇一歇。”
桑衍抹去滑到下巴尖的汗水,搖了搖頭,似乎是想證明自己還能再跑一圈,卻腿一軟跪坐下來,胸口擂鼓似的心跳聲重重打在耳中,手邊突然遞來了一盤點心。
“今天就先到這兒吧,不要操之過急。”慕流央半跪下,捻著糕點放在她唇邊,見桑衍小口咬下,這才低聲吩咐一旁侍立的青年人“去倒水?!?p> 桑衍接下食水,仍低著頭,沒有回答。
“這里是我的封庭,不會有別人過來,你若喜歡,可以一直在這邊看書練習(xí),有不會的……問他們就是?!蹦搅餮腚S手一指身側(cè)兩個青年,聲音逐漸溫和?!八?,又不急于一日,你在擔憂什么呢?”
桑衍還是把這話聽進去了,她突然向著慕流央攤開了手,慕流央一怔,才反應(yīng)過來,連忙握住把她拉了起來。她隨著慕流央走出封庭,嘴里還叼著沒吃完的糕點,一抬頭,天幕漸低,原來自午飯后已經(jīng)在這邊呆了一下午了。
“月亮要出來了。”桑衍小聲念了一句,語氣漸急,想要回院的樣子,可慕流央問她我?guī)慊厝グ伤謸u頭,放開了對方的手。
“你認得路么?”慕流央眼看著天色漸黑,心想后閣離這邊距離不近,東亭院中岔路又多,桑衍不熟悉,一個人要怎么回去?
桑衍悶著頭走到院門口,突然回過身,看上去是想說些什么,最終卻沒找到該說的話,于是垂眸繼續(xù)往前走去,一轉(zhuǎn)身消失在了慕流央的視野中。
“少主,要我……?”他身后的青年主動上前,慕流央?yún)s搖了搖頭。
東亭那人心軟的過分,就是逼不得已把這孩子帶回來,一見她恐怕也心生憐惜,讓桑衍獨自回院這種事絕對做不出來,說不準一直跟在后面,若叫他撞見了,是多不好意思的、想想就能笑出來的事情呢。
兩個青年對視一眼,不懂少主明明擔心人家,又為什么不讓他們跟上去。而慕流央背著手看向月出的方向,冰藍的眸猶如一面鏡,將天幕倒映其中。
桑衍呀……。
被他心心念念的桑衍正借著一點月光沿著主道向前。
慕流央的院子屬于預(yù)備院領(lǐng)域之內(nèi),緊挨著后閣,到了晚上安靜的連個腳步聲也聽不見,她黑沉的眼同夜色融為一處,也不知看不看的見路,只是順著來時的氣息往回走去。
腳步突然一頓。
她回過頭,眼盯住樹蔭間一團黑色,蠢蠢欲動的霧氣盤在她肩頸發(fā)間,猶豫了許久,剛剛一瞬間出現(xiàn)的氣息又不見了蹤影,周圍確實空無一人,她這才回過頭,看著眼前不知去往何方的兩條路。
面前岔路許是通向宋凝處的,氣息紛雜,僅僅是早上來過一次的桑衍所留下的痕跡被完全蓋住了,她環(huán)顧四周,遠遠向自己院子的方向望過去。
那里……有就算隔著很遠也能感受到的,好聞的氣息。
是那個人留下來的。
只要順著這個走的話……桑衍翻過一道墻,踩著落葉從人家的后院一路跑過去,又穿過林蔭驚起一群黃襟,等身上沾染著落花重新踏上主道,終于看見了昨天男人站過的地方。
順著這面墻爬過去,就是桑衍自己的院子了。
推開房門,桑衍沒急著點燈,先壘起凳子匆忙攀上那一小扇窗,只是正如她所想的那樣,月下無人,連半分氣息都沒有了。
……沒有。
她失落的跳了下來。
……
風聲凜冽。
飄雪永無休止般灑落在地,又被風卷起拋向空中,連日光都無法融化的冰寒入骨早已鐫刻在這片大陸的每一個角落,不會有任何生靈存活其中。
白衣男人獨自行來。
細絮落于他衣間發(fā)間,又憑空消失無蹤,他一路踏雪而至,卻連鞋尖都未曾沾染上雪跡,而在他身后,也同樣未曾留下任何足印。
他突然駐足,風雪中也逐漸顯出另一人的輪廓。
“實驗的事情,大祭司已經(jīng)知道了?”男人問道。
“我知如何,我不知如何?”背對著他的那人似乎尚且年少,個子嬌小,衣裙單薄連肩頸都無法遮住,寬大衣袖下露出的小臂膚白如雪,正與編成一束傾瀉而下的金發(fā)糾纏不休。
她赤足而立,腳腕上套著一只銀鐲,像是被圈在冰玉籠中的金絲雀。“白狼帝君此來……也只打算問些無關(guān)風月的事情嗎?”
白狼根本不打算理會對方難得的曖昧,目光隨著雪落而下,口中不停?!澳翘幱形宜煜さ臍庀?,是神明——”
他驟然收口,許久才說。“不,不可能?!?p> 少女回過身輕笑一聲,嬌如鶯啼燕語。“誰都知帝君大人已是最后的神明遺族,結(jié)果為此感到恐慌的人……卻是您自己?”
聽見少女的玩笑,白狼并未像往常一般接口,他眸中始終盛滿的笑意消失不見,斂去笑意后的幽深叫少女也生出幾分心寒,開口喚道?!八!?p> 他此來是有必須要知道的事情,霜引既然避而不答,拿些玩笑話來搪塞,定然是如他所想的,這事……也牽動著他的命運,那他便更要知道了。
他又怕過些什么?
“……”霜引沉默片刻,伸手接住落絮,眼見著雪花在掌中結(jié)為冰棱,又被自以為冰冷的溫度融化成水?!拔以缯f過,黑龍神殿現(xiàn)世那日,天下便將有巨變,偏于你而言,并非是‘好’與‘壞’。”
她見白狼要開口,便匆匆堵住他的話語?!澳阆胫赖哪侨宋此溃皇謩?chuàng)出的,也許會是世間最難以避免的災(zāi)難。我不知前途如何,但白狼我勸你一句,別將這天下看的太過輕易?!?p> 白狼低語?!叭祟惒贿^如此?!?p> “——人類曾是神明掌中螻蟻,將神明顛覆的也正是這螻蟻自身?!彼龂@一句,抖開掌心水漬?!澳氵@位帝君大人,可已經(jīng)沒有什么,再能被詛咒失去的了。”
可也正是因為沒有再能失去的事物……無法失去的,才越發(fā)顯得彌足珍貴不是嗎?
白狼抬頭,朦朧月色隱約透過風雪落在霜引腳下,他久久凝視那一片淺淡的金色,終于出言,聲音低不可聞?!耙苍S吧。”
他轉(zhuǎn)身欲走。
許是看出白狼心不在此,霜引忍不住調(diào)笑他一句?!霸趺?,來了就要走,該不會急著會情人吧?”
“說不定呢?!?p> 白狼又笑了,合攏的指縫中透出一分玉色。
那分玉色如今化作晶瑩剔透的冰骨花,安靜躺在桑衍枕邊。
白狼走入桑衍房中第一眼,便看見置在窗下?lián)u搖欲墜的一疊矮凳,他本應(yīng)失笑,嘲一句美色誤人,可他笑不出,踏著無聲的步子行至桑衍床前。
嬌小女孩在薄被中蜷成一團,似乎是于夢中遇到了險境,死咬著唇眉頭緊皺,白狼伸手懸在她眉心終究沒有放下,只把掌中的一朵花放在她耳畔。
那朵以冰為骨、風雪鋪就脈絡(luò),以天下間最無暇為食糧生養(yǎng)而起的十里含香,緊挨著少女肆意散開的墨色長發(fā),永不凋謝般綻放,少女忽然翻過身,鼻端被香意所籠罩,也就松開了緊擰的眉。
夜風微冷,夜中人正舊夢。
許是桑衍睡相有些不好,第二日她起身時候那朵花早被被褥趕到了床頭縫隙,幸好桑衍還是看見了,她蹲在床邊,捧著那支脆弱的似乎一捻就碎的十里含香,沉默了許久。
淡淡的涼意自花瓣間溢出,仿若被體溫沾染就會融化,美麗的如同幻影,透過清透的花瓣,桑衍盯著自己凌亂的掌紋,突然掌心生出黑霧,躥起將含香碾壓成沫,然后吞吃的一干二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