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連幾日,我便天天往宋郁那處跑,每次去都給他捎帶上些小玩意兒,雖不是什么名貴之物,卻是我從天南地北搜羅而來的風物,我想他不曾見過,應當會喜歡。當然,他還是不肯見我,不過江厭待我的態(tài)度卻是比先前好了許多,雖然也稱不上多客氣就是了。
說起來,將軍府離宋郁的府邸算不上遠。我一路步行過青石長街,在沿街小販此起彼伏的叫賣聲中揣緊了今次要帶給宋郁的小物,和煦春風繞過發(fā)端,這是多么平和且美麗的一天啊!我如此感嘆。當然,前提是在沒看到江厭的那張臭臉之前。
甫一見面,我和江厭便都很自覺地不再寒暄,很有默契地將對方的來意摸了個門清。我輕車熟路地掏出今天準備送給蘇郁的一本巴掌大的鴉青色小冊子:“吶,這個是我......”
話一出口,江厭便冷然出聲打斷:“這些話,你可以自己講給殿下。”
我怔愣了一下:“???”
他瞥了我一眼便不再說話,自顧轉身了。
于是我再次見到宋郁,是在他的府邸里。彼時海棠樹已催出了綠葉,宋郁便端坐在蔥蘢繁茂的海棠枝葉下,腿上蓋了一條厚厚的長毯。斑駁光影落上他雪白的長衫,本就憔悴的形容顯得愈加蒼白。他聽見響動,便抬起頭來看我,古井無波的漆黑眼眸動了動,悄無聲息的模樣像極了一尊瓷偶。
我心底沒由來地一陣緊張,盯著他,使勁咽了口口水,拿出小冊子放到他手邊:“這是個標本冊子,里面的花兒是我上回去江南趕花會的時候親手制的。這些花兒雖不是名花,但每一朵都很嬌艷可愛。我本來想自己留著做個紀念,現(xiàn)在就把他送給你了?!毕肓讼?,又說:“其實不光是你,連我也沒有見過這些花兒呢?!?p> 宋郁動動手將小冊子撿起來翻看,蒼白的指尖微微泛著青白。他看著那些花兒,又看著我:“這些花被關在紙冊,便一點也不好看了。”他感嘆著那些花兒,又像感嘆著他自己。
我笑一笑,毫不客氣地在他身旁的石凳上坐下:“你若是想看好看的,又明媚嬌艷的花兒,何不親自動身去看看?不光有江南的花兒,還有邊疆的大漠黃沙,塞北的蓑草寒星,還有數(shù)不盡的崇山峻嶺,湯湯大河。這天下之大,殿下何不親自去看看呢?”
半晌,宋郁的聲音緩緩響起。他盯住我,眼神冷得像十丈寒冰:“你是在可憐我?同情我?或者和所有人一樣,諷刺我?”他捏緊了手中的冊子,連節(jié)骨都泛著青白。
我看著他的眼睛:“不,我沒有任何一點這樣的想法。在我眼中,你是宋郁,是這個國家的皇長子,是大晁的殿下。我尊敬你,從心底里覺得你與常人沒什么不同。殿下,想要開心快樂受人尊敬,將自己囚禁起來,是永不可行的。殿下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了。我給你看這些,并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只是想告訴殿下要好好活下去,這世上美好的事物這樣多,就算是為了殿下自己,也應當去天地間見識見識。殿下,這一次的春圍,你想不想來?”
宋郁就那樣看著我,眼底的寒冰婉轉地化出一絲柔和,只是很快便消逝。我看到他的手微微顫抖,隨后松開冊子,猛然一下將冊子砸進我的懷里,啪的一聲紙頁四散,我的花兒也隨之片片凋零,在春色里翩飛,散出好聞的清香。
老實講,我當時被他的這個動作搞得很是震驚,從來沒想過宋郁會有如此狂野且粗暴的一面,以至于我走到大街上了,腦子里還在反復回想他紅著眼對我說的那些話。
他說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明白,這世上的一切事,遠沒有我想得那樣簡單。
這樣想想,其實我也有些理解他了。你想,宋郁他身份高貴又聰明絕頂,得天眷顧還生得一副舉世無雙的好皮相,這樣的人無論放在哪里看都應是位絕世的妙人??上У氖牵瑓s因身體有疾,只得囿于方寸,連最起碼的尊重都很難得到,別說是親身經歷這一切的宋郁,就是我光如此想想,都覺得太過煎熬。
在這樣的泥淖里,宋郁煎熬了十年,二十年,到如今,已有二十四年日月了。這二十四年漫長的光陰里,宋郁從來沒有參加過春圍,也很少能出席什么宴會,他從不提起這些事,老皇帝也似乎忘了,他還有宋郁這樣的一個兒子。
想到這里,我突然覺得很難過。賣油果子的小販扯住我的袖子,笑瞇瞇問道:“朝姑娘,今日不照舊來兩枚么?”
我低頭看了看翻騰的油鍋,炸好的油亮團子整整齊齊地碼放在一旁,低沉地說:“今天心情不好,一枚就夠了。”
小販表示明白,開開心心地替我包上了。
結果我實在是沒有胃口,剛咬了兩口便再吃不下,又舍不得浪費,將油紙包包了又包,順手揣進衣襟里了。
一只手從身后攀上肩頭,我下意識地一把扣住想要將來人掀飛。
要將他丟出去的動作堪堪做出,身后卻傳來耳熟的痛苦聲音:“是我,是我啊朝凝!”
我一愣,放開他的手轉頭看他:“晏殊?你這是做什么?”
面容扭曲的青衫公子捂著手腕痛苦道:“我說你啊,就不能斯文些么?嘶......”
我立刻如他所愿很斯文地翻了個白眼:“對付你這種滿大街調戲良家婦男婦女的登徒浪子,本姑娘向來是見一個揍一個。”來人幸虧是晏殊這廝,若換了旁人,早叫我揍得連親媽都不認得了。
晏殊立刻很浮夸地喊起來:“冤枉啊,我向來只喜歡小娘子,調戲良家婦男這件事向來是程越最喜歡的,你若不信,大可去問小侯爺......”
我趕緊打斷他的哭訴:“行了,行了!你來找我,是有什么事?”
他閉口盯著我,大約是覺得我今日格外暴躁。這其實不能怪我,當然也不能怪宋郁?!澳阕蛉詹皇峭行『顮攷г挘f我欠你一頓酒么?今日我來還你,月荷樓新出的好酒,你去不去?”
我看他盛邀我的神色里略帶了點猥瑣,便大概猜到了月荷樓又搞出了什么消費滿幾何送免費歌舞之類的幺蛾子。晏殊的狐朋狗友三四,在下不才,正是其中之一。程越對這種事向來不感興趣,說句老實話,他實在是我們四個當中最剛正不阿的那一個。真的,有時候連我都會很疑惑,程越這樣規(guī)規(guī)矩矩奉公克己的世家子弟,怎么就能和我們這三個紈绔打成一片,混為一談呢?這簡直太不符合常理了。顧惜命好臉面,小侯爺?shù)募茏佣说眠?,這位爺要人伺候,要是找了他,顯然不能玩得開懷盡興。
如上,我便成了晏殊吃喝玩樂的最佳伴侶。
月荷樓不知來了幾次,上至老板老板娘,下至跑堂小二,我和晏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混了個熟識,眼快嘴甜的小二見我和晏殊前腳甫一踏進月荷樓的門檻,后腳就將我們領進了常來的雅間。好酒好菜招待上了,晏殊這廝終于再忍不住,一把攥住小二的袖子,問道:“你們樓里不是來了個姿容卓絕的舞姬?”
小二見晏殊這樣的紈绔多了去,毫不避諱臉上的猥瑣之意:“晏公子稍等片刻,舞姬就來,就~來?!?p> 一杯酒下肚,我就著小二的這句話打了個寒噤。
晏殊捧著個酒盞伸長了脖子望著廳中壘筑的高臺,望眼欲穿的模樣活像只覓食的大鵝。我一個人吃吃喝喝,也覺得有些無聊,順手撿了顆花生米擲到他腦袋上,剛要開口抱怨,便聽得廳下一陣騷動。姿容卓絕的舞姬出來了。
我和晏殊都很激動地順著眾人的視線望去,姿容卓絕的舞姬姑娘輕紗籠面蓮步輕移,在眾人的跫簇中緩緩踏上了高臺。
由是雅間,我和晏殊這處算得清凈,我無趣地咂了一嘴:“這也太沒創(chuàng)意了,真正的絕世美人不都得從天而降么?這樣才能既抓人眼球又自圓其說自己是天仙下凡的說法嘛!”
晏殊對我的這套說辭表示出了強烈的不屑:“非也非也,你這樣的想法,恰恰才是最俗的?!?p> 我說:“非你個頭!”
晏殊沒說話,因為他覺得自己被騙了,在他的審美來看,這位姿容卓絕的舞姬姑娘無論是戴上面紗還是摘下面紗,都顯得很平平無奇。
我見他這一副受挫的模樣,便興致勃勃地湊上去:“說到平平無奇,我倒是想起一個平平無奇的大俠的故事。故事是這樣的:這位大俠武功高強,可惜后來斷了一條手臂......”
他悶悶不樂地打斷我:“你說什么?”
我又只好再重復一遍:“我說......”
他又打斷我:“我們還是認真喝酒吧?!?p> 于是我們都很默契地坐下來喝酒。
酒過三巡已是月上柳梢時分,月荷樓里里外外點起華盞,長街燈籠也次第亮起。彼時我已有了七分醉意,晏殊比我還醉得狠些,醉眼迷蒙地用手托著腮幫子,他看了看我,突然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我被他的這一個耳光搞得有點懵,有點迷惑地盯著他。
晏殊搖了搖頭,神情有點悲傷:“我真不該和你一起喝酒的。”
我很認真地問他:“怎么這樣講?”
他掙扎了一下,大約是頭腦真的有些不清醒了:“我每次和你喝完酒,都覺得你怪好看的......”
“啊?”我說:“那謝謝你啊,我也覺得我怪好看的?!?p> 出月荷樓時,晏殊義正言辭地說要送我回將軍府。我當然也很義正言辭地拒絕了他。這個時間,我們兩個搞得這副尊容回去,恐怕不光是我,連晏殊都很有可能會被我的阿爹打斷腿腳。
我真的是個很善良的人。
和晏殊分道揚鑣后,我被穿街而過的冷風一激,頭腦立時便清醒了幾分。卻也談不上多清醒,腳步虛浮地踩上青石地磚,只覺得軟綿綿像踩在了棉花上。身側的牌樓里傳出靡靡之音,我聽著聽著,立刻便打了個放浪形骸的大噴嚏。
踩著燈火漫無目的地游蕩,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赡苋嗽陲嬀浦罂偸侨菀鬃兊枚喑钌聘?,我想起宋郁,不禁有點悲從中來。再回過神時,已經游蕩到宋郁的府邸前。
我晃蕩著不敢靠近,覺得有些冷,便抱緊了雙臂在宋郁府邸前的青石上跳來跳去,寒涼的月色投下滿地的冷清,踏上青石的腳步在夜色里空空回蕩。駐守在門前的兩尊門神本來想趕我走,但上前來看清是我,便面面相覷不再多言。
我從左邊跳到右邊,追逐著海棠樹在月色下的殘影,再從右邊跳到左邊,如此幾個來回,腳下一軟,立刻便要栽倒下去。
其實我有點累,很想就這樣躺一躺,哪知手腕一緊,一只手將我猛地一拉,踉蹌幾步站定,便借著月色看到江厭一張冰刻一般的臉。
很明顯,他不高興。我卻開心起來,吐出一個酒嗝,笑瞇瞇道:“是你啊臭石頭!我想見見宋郁,可不可以呢?”這句話實在是太卑微了,卑微到幾乎是帶著祈求。
我聞到清冽檀香,抬腳邁進宋郁的書房。燭影綽綽,隔著屏風看到宋郁坐在案前的一個剪影。屏風上空白一片,什么畫也沒有,只有一行字。我湊近了去看,努力辨認著眼前看起來模模糊糊的字體:“長...長風送我...入歸處。”想了一下,并不理解這句話的意思,便搖搖頭,立刻拋諸腦后了。
我攀著屏風,探出兩只眼睛鬼鬼祟祟地去看后頭的宋郁。
我從來便知道,宋郁好看,如今我喝醉了這樣去看他,便更覺得他舉世無雙。我想,我喜歡宋郁,這樣的美人,誰不喜歡呢?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膚淺,實在是太膚淺了。我這樣的行徑,同覬覦著宋郁的那些人又有什么分別呢?這樣的想法在腦海里天人交戰(zhàn),搞得我很是惆悵。書房里安安靜靜,響起我突兀的一聲嘆息。
宋郁低著頭并不看我,悉心地整理著一些小小紙張:“有什么事?”
清冷聲音傳進耳朵里,我立刻清醒了幾分,從屏風后面轉出來,一點不客氣地搬了張椅子坐在他旁邊:“嗨,其實也沒什么,我......”突然記起來衣襟里似乎還藏著個油果子,于是十分開心地摸出來:“你看,我特意留了我最喜歡油果子給你,你吃過沒有?可好吃了!”一邊說一邊興致勃勃地打開層層油紙,結果圓滾滾的團子早已經被我壓成了一張面餅。我捧著面餅難過道:“我的油果子呢?怎么變成面餅了?”
他將手里的紙頁整齊地疊好,推到一旁:“我吃不了這些。”
我很疑惑:“為什么?”
他輕聲道:“沒有為什么?!?p> 我頓了頓,看了看手里的面餅果子,又很乖地拿油紙包好了揣回衣襟里去了。我感覺到他的不悅,不想讓他不開心。
在幽幽的燭火里,我兩只手捧著臉,趴在案上昏昏沉沉地看著他:“宋郁...”
他沒說話,仿佛沒有聽到我在喊他,我便自顧自地接下去:“我第一次見到你,就覺得,你不屬于這凡塵俗世。你一定是月亮上的神仙,是下來歷劫體會眾生疾苦的,等你體會夠了,便要回到月亮上去了。宋郁,我說得對不對?”
半晌,他像是在提醒我:“你喝醉了?!?p> 我?guī)缀蹩煲骸皩ρ?,我就是喝醉了。但我說的這些話,每一句都是真心的,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酒后吐真言不是么?我以前看過一本書,書里面有一個月亮變成的神仙,他的名字就叫宋郁。”
他還是沒有看我,聲音卻柔和的像一陣風:“沒有那樣的書,你不要亂編。”
我嘀嘀咕咕地反駁他:“我才沒有亂編呢!你要是不相信,我明天就找來給你看。還有今天我問你想不想來春圍,其實我只是想帶著你看看府邸外是什么樣的景色,我想和你過一個春天。我呀,只有喝醉了才敢跟你講這些話,我想要你過得開心,沒想到你會生氣,你現(xiàn)在還在生我的氣么?”
我努力睜大了眼睛去看他,卻總也模模糊糊看不清楚。
他終于肯轉過頭來看我,漆黑眼眸里映出跳躍燭光:“抱歉。我并不是生你的氣,我只是......”頓了頓,垂下羽扇一般的眼睫,另道:“我脾氣不好,嚇到你了么?”
我立刻將一顆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你厭煩我,今日我同你講這些,不過是我私心所致,今夜過后,我再不來煩你了?!?p> 他伸手拿過先前推到一旁的紙冊:“這些天謝謝你來看我,我不見你,并不是討厭你,是不知道該如何見你。你送的每一件小東西我都很喜歡,你看,我已經將今天的冊子重新整理好了。”
我鼻子一酸,輕輕撿起那本花冊:“你不...討厭我嗎?”
他抬手,將我散落的鬢發(fā)別到耳后:“我什么時候說過我討厭你的?”
我立刻便繃不住臉,哇地一聲哭出聲來。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喝醉竟還有這樣的好處。
我在十七歲的這個夜里愛上蘇郁,我想救他,想成為他前路上無邊黑暗中的一盞明燈。我這樣想,也這樣做,可命運卻不肯給我這樣的一個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