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梅竹馬亦枉然,欽定終身引事端。
常道伴君如伴虎,將門從此禍連連。
李存勖沒有食言,定都洛陽后,便封李嗣源為太尉,管理天下兵馬,兼中書令,受賜鐵券丹書,又在洛陽東門外,營造了一座府邸作為太尉府,賞給李嗣源。一時恩寵有加,真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李嗣源所保舉的有功將領(lǐng),都得到李存勖的重用。李從珂也被封衛(wèi)州團(tuán)練使。太尉府整日門庭若市,車馬不斷,其威儀僅次于皇宮。
李嗣源并沒有被眼前的榮華沖昏頭腦,他時常想起李存顥臨死時說的那些功高蓋主的話,心里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怕引起李存勖的懷疑,幾次向李存勖表示歸隱之意,都被他所拒絕,誠懇地挽留道:“沒有阿弟,朕焉能坐得天下。今百事待興,阿弟怎忍棄朕于不顧,而獨(dú)享安樂?存顥逆賊,臨死還挑撥我們兄弟,朕若信不過阿弟,朝中還有誰可信?”李嗣源聽后,很是感激皇上對他的信任,常對百官說:“當(dāng)今皇上乃古往今來第一開明圣君,我等須盡職盡責(zé),以保天下太平。”
李存勖年輕時酷愛戲劇,終日與一些伶人廝混一起,為此曾遭晉王李克用多次訓(xùn)斥。以前戎馬倥傯,少有閑暇,尚有所顧忌。今朝登了皇位,覺得四海升平,便無所忌憚了,在宮里專門養(yǎng)了一班伶人,有時高興了,還要粉墨登場,過一把戲癮,他還給自己取了個藝名叫“李天下”。
有一次李存勖濃妝艷抹地扮上戲,很是自得,高聲地用韻白念道:“李天下,李天下!”這時,一個名叫景進(jìn)的伶人,竟跳起來沖著李存勖的臉頰就是兩巴掌,把其他伶人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說話。李存勖被突然的兩掌打蒙了,遲疑一下問為何打他,景進(jìn)不慌不忙地跪在地上道:“皇上,天地萬方,李(理)天下者只有一人,適才皇上卻叫了兩聲,那人是誰呢?”李存勖聽后哈哈大笑起來,不僅沒有處罰景進(jìn),并重重地厚賞了他。
閑言少敘,石敬瑭自從被任為河?xùn)|節(jié)度使后,很少去他的任所,一直住在洛陽。雖然他也握有兵權(quán),但看到李嗣源如此被皇上信任,心里即羨慕,又嫉妒??蓱{資歷,論戰(zhàn)功,他都難能與李嗣源比,只能設(shè)法與李嗣源交好方為上策。但又苦于沒有機(jī)緣。為此他苦思冥想了很久,最后想起李嗣源有一女兒,至今還待字閨中。于是,便托安重晦向李嗣源提親。
石敬瑭年齡并不很大,剛二十五歲,比李從珂長六歲,尚無婚娶。由于平時沉默少言,不茍言笑,看上去像個四十多歲的人。
前文交代,大娘子曹氏曾育有一女一子,女兒名叫李月嬌,兒子名叫李從榮。月嬌大從珂4歲,從榮小從珂4歲。如今女兒已經(jīng)二十有三了。前幾年兵荒馬亂,東討西殺,李嗣源無暇顧及兒女的婚事,誤了月嬌的青春。曹氏總是埋怨李嗣源“偏心”,只顧帶從珂打仗立功,不管女兒的婚姻大事。
這天,安重晦來到太尉府,見李嗣源還沒下朝,就在書房里坐下吃茶。由于他是熟客,又是李嗣源的心腹之交,大夫人曹氏也不避諱,就陪安重晦說話。言談中就把石敬瑭托他提親之事,說給了大娘子曹夫人聽了。曹氏聽后,很是高興。她很欣賞石敬瑭的沉默寡言,當(dāng)然更看中他尊貴的身世,滿口同意了這門親事。并囑咐安重晦道:“安大人,你與大將軍情同手足,要好好勸說于他,莫要錯失了這門親事。”
不一會兒,李嗣源下朝回來,見安重晦正在書房,很是高興,立刻吩咐酒菜。曹氏答應(yīng)一聲,忙去找人安排。
二人坐定后,安重晦探探身問道:“太尉,怎的今日散朝晚了,朝里可有大事?”
李嗣源搖搖頭道:“嗨!倒也無甚大事。今日朝會,一個名叫范延光的昭帝舊臣給皇上上書,要朝廷盡快開科取士,宣示正統(tǒng),誰知皇上卻大發(fā)雷霆,一氣之下,將他貶到衛(wèi)州。誰知皇上是怎么想的?歷朝歷代選士不都是采用科選的法子嗎,這也是祖制呀,可皇上……”
“哈哈哈,這能怪誰?還不是怪那姓范的言語失當(dāng)。太尉想,我朝延續(xù)大唐國祚,本身就氣虛理短,此李非彼李呀?;噬献钆侣牭秸y(tǒng)不正統(tǒng)的話,姓范的卻以此說事,豈不是犯了皇上的大忌?”
“哦,原來如此,怪不得皇上怒火中燒。好了,不提朝政了,安大人怕是有半月不曾來過,今天怎么有空看我?”
安重晦也不作答,向李嗣源拱手道:“太尉,重晦給您賀喜了?!?p> 李嗣源不明就里,言道:“安大人又在說笑了,嗣源已極盡榮耀,還有何喜?”
“重晦欲成就太尉府一樁好因緣,豈不是喜?”
李嗣源遲疑一下,試探地問道:“莫非是給珂兒保媒?珂兒的確也不小了,也該尋門親事了?!?p> “怪不得夫人說你偏心,總惦記著大相公,果然如此。令愛已二十有三了,如何不為她想想?”
“哦,有勞安大人掛念,不知為哪位相公保媒的?”
安重晦把石敬瑭要他提親的事情說了,李嗣源卻猶豫起來,半天沒有說話。安重晦著急地問道:“太尉倒是說話呀!依在下看,這倒是一個好姻緣呀,石郎祖上,曾有恩于先王,又是貴族出身,深受先王及當(dāng)今皇上的信賴。太尉想,一個二十多歲的人,戰(zhàn)功一般,卻被皇上封為節(jié)度使,在我朝可有先例?石郎尚無婚娶,令愛也待字閨中,豈不是天作之合?”
李嗣源沉思良久,憂心忡忡地說:“安大人有所不知,這正是我所擔(dān)心的,當(dāng)今皇上,與先王大為不同。我身為太尉,又主理朝政,今又與手握兵權(quán)的節(jié)度使聯(lián)姻,皇上怎樣想?朝中大臣又怎樣想?恐引起朝野物議,導(dǎo)致君臣猜疑,安大人可曾想到這個后果?”
“太尉過慮了。令愛待字閨中,滿朝大臣誰人不曉,太尉可向皇上秉明,讓皇上賜婚,誰還敢妄加評議?!?p> 他們二人正在商議此事,李從珂一腳踏進(jìn)門來,說道:“父帥,姐姐非要我稟告父帥,她不愿嫁與石郎。”
李嗣源怔住了,言道:“適才剛與安大人說起,你阿姐如何曉得?”
“哦,是重晦給夫人說起此事的。”安重晦答道。
“父帥,孩兒也不想讓阿姐嫁給石郎。”李從珂坐下說。
“哦,那是為何?”
“孩兒以為,石郎百般皆好,就是為人陰損,讓人捉摸不透……”
“住口!”李嗣源白他一眼說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如何敢背后議論人。還不退下!”李從珂向李嗣源吐吐舌頭,退下了。
安重晦望著李從珂的背影道:“大相公率性天然,心口如一,倒是磊落呀?!?p> “哦,對了,從珂一直給我提起,要我對安大人致謝,說汴梁一戰(zhàn),若不是安大人力保,怎能立此奇功?他還要當(dāng)面致謝呢?!?p> 李嗣源提起汴梁之事,安重晦甚感心虛,臉上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尷尬,急忙說道:“不必如此,大相公鴻運(yùn)高照,似有天助,造化非凡呀。不提此事了,還是說令愛的婚事吧。”
“我明日進(jìn)宮,先稟報太后,讓太后給皇上說說?!?p> “太尉千萬不可先稟報太后,一定要先啟奏皇上,不要讓皇上認(rèn)為太尉是在用太后壓皇上,即使皇上同意,心里會好受嗎?”
李嗣源默默點(diǎn)點(diǎn)頭。
第二天雖沒有朝會,李嗣源還是進(jìn)宮專意向皇上稟報此事,在進(jìn)宮的路上,他心里一直忐忑,不知皇上能否同意賜婚,萬一碰個釘子,這臉面如何過得去?這到是小事,萬一讓皇上產(chǎn)生疑心,這可如何是好呀。
他在殿外候了快一個時辰了,皇上還沒有旨意召見,正打算離去,一個太監(jiān)一路跑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對李嗣源道:“太尉,皇上有旨,讓太尉到升平署見駕?!?p> 李嗣源聽后,眉頭不由皺了皺,知道皇上這會兒正與那群伶人廝混,他本不想去那里,但又不敢違逆皇上的旨意,不情愿地跟著那太監(jiān)到了升平署。還沒到門口,就聽得里面樂聲大作,傳來陣陣萎靡之音,仔細(xì)聽來,原來是伶人們正在齊聲誦唱李存勖新近填寫的一段曲子《歌頭》,李嗣源屏息細(xì)聽:
賞芳春,暖風(fēng)飄泊。鶯啼綠樹,輕煙籠晚閣。
杏桃紅,開繁萼。靈和殿,禁柳千行斜,金絲絡(luò)。
夏云多,奇峰如削。紈扇動微涼,輕綃薄,梅雨霽,火云爍。
臨水檻,永日逃繁暑,泛觥酌。
露華濃,冷高梧,凋萬葉。一霎晚風(fēng),蟬聲新雨歇。
惜惜此光陰,如流水。東籬菊殘時,嘆蕭索。
繁陰積,歲時暮,景難留。不覺朱顏失卻,好容光。
且且須呼賓友,西園長宵。宴云謠,歌皓齒,且行樂。
李嗣源聽著這段辭藻華麗、萎靡不振的曲子,心里突然涌現(xiàn)出一種不祥的感覺,他嘆口氣,自語道:“這哪里像皇上的胸懷,分明是失意文人的感慨?!?p> 他剛要進(jìn)門,只聽得又一陣樂起,又從里面?zhèn)鞒鲆魂嚫鼮榈兔业母杪?,李嗣源一聽便知是李存勖所吟唱的?p> 薄羅衫子金泥縫,困纖腰怯銖衣重。笑迎移步小蘭叢,亸金翹玉鳳。
嬌多情脈脈,羞把同心拈弄。楚天云雨卻相和,又入陽臺夢。
李嗣源聽罷,心里更不是滋味,正欲轉(zhuǎn)身離去,一個小太監(jiān)從升平署里出來,見到李嗣源打個千道:“太尉大人,皇上等你多時了,請隨我來?!?p> 李嗣源無奈地跟著太監(jiān)進(jìn)了升平署,見李存勖剛剛唱完,正端坐在一把椅子上品茶,一群伶人圍坐在他身邊極力逢迎著他適才所唱的曲子。那位叫景進(jìn)的升平署總管竟然袒胸露背地坐在李存勖身邊,毫無君臣之禮,李嗣源見罷,大為惱怒,怒目而視,剛打算訓(xùn)斥景進(jìn),李存勖卻笑呵呵地道:“哦,嗣源兄弟呀,朕剛寫的一首曲子,還過的去嗎?給太尉看坐。”
李嗣源勉強(qiáng)地笑了笑道:“皇上是知道的,臣不善此道,更不懂得皇上的如花妙筆。”李嗣源說完,狠狠地瞪了景進(jìn)一眼,嚇得景進(jìn)急忙離開座位,畢恭畢敬地站在一邊。
“今日不是朝會,太尉進(jìn)宮有何急事?”
“這……”
李嗣源見皇上問他,他倒不知如何回答了,一時怔在那里。
李存勖笑了笑,對那些伶人、太監(jiān)道:“你們都退下吧?!?p> 那些太監(jiān)、伶人忙退了下去,李存勖轉(zhuǎn)身和顏悅色地對李嗣源道:“嗣源兄弟不必如此,開開門我們是君臣,關(guān)住門我們是兄弟,有什么話不能說的?”
于是,李嗣源小心謹(jǐn)慎地將安重晦為石敬瑭保媒一事情稟報給皇上。
李存勖聽后哈哈大笑起來,說道:“朕當(dāng)是何事,原來朕的侄女有了人家,這可是大好事呀。這也怪朕不曾提前想起,這個大媒卻讓安重晦占了去,不然朕要親自做這個媒了。”
“謝皇上。”
李存勖說完,當(dāng)即從身上解下一只玉佩,笑著道:“真是天作之合呀,朕這個侄女也早該成婚了,怪朕未曾早日過問。這玉佩是父王所贈,今日就賜予侄女兒吧,以示祝賀。你告訴禮部,朕要親自過府吃他們的喜酒?!?p> 李嗣源見皇上恩準(zhǔn)了這門親事,很是高興,雙手捧過那玉佩,跪下道:“老臣替小女感謝皇上的深恩?!?p> “哪里話,你我本是兄弟,不必客氣。今日朝中無事,兄弟不急著回去,陪朕權(quán)在這里玩耍一番如何?”李存勖用探詢的口氣問道。
“這……”
李存勖知道他不善此道,并不強(qiáng)求,仍笑著道:“哦,兄弟可自便?!?p> 皇上恩準(zhǔn)的婚事,又有禮物相贈,等同于賜婚,誰敢違拗不從?
李月嬌聞知皇上準(zhǔn)了他與石敬瑭的婚事,不僅沒有一絲高興之意,反而難過得大哭一場,哭得很是傷心。你道是為何?原來她一直暗暗喜歡他父親認(rèn)下的義子李從珂。自打從珂從平山到了晉陽后,兩人便引以為伴,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直到成人。李從珂剛來晉陽時,常被人不齒,受人欺負(fù),即是她母親曹氏,也背后叫從珂“野種。”尚不解人意的李月嬌卻偏偏很喜歡這個敢作敢為的“弟弟”,處處護(hù)著他。每當(dāng)從珂惹了事,受魏氏或母親責(zé)罰時,她總是站在從珂一邊,為他辯解。李嗣源雖然身為騎將,一年之中,有半年多在外征戰(zhàn),所得戰(zhàn)利品,都分給有功將士,從不據(jù)為己有,所以家境也比較清貧。李從珂稍大一些,看出家里生活拮據(jù),就按在平山鄉(xiāng)間養(yǎng)成的習(xí)慣,背著家人到外面去撿馬糞,撿石灰。偷偷存放在一個荒廟里。積攢多了,就賣給他人,買些糧蔬菜果,貼補(bǔ)家用。此事被姐姐知道后,就幫他一起去撿。街上的孩子們都嘲笑他倆,也常遭一些大孩子們的欺負(fù),李從珂為了保護(hù)姐姐,常與那些孩子們打架,一人敢對付十幾個孩子,幾乎每次都要打的頭破血流。那些孩子知道了阿三打架不要命,也就沒有人敢招惹他們了。李嗣源知道后,心里很是高興,曾當(dāng)著姐弟倆的面,開玩笑地對曹氏、魏氏說:“這倆孩子心性相投,相互照應(yīng),倒是很好的一對呀?!?p> 雖然是句玩笑話,女兒從此卻上了心,對弟弟更是疼愛有加,從珂也很喜歡這個姐姐,只要一有空,就與姐姐在一起玩耍。隨著年齡的增長,李月嬌出落成一個漂亮的大家閨秀,李從珂也成了一條英武瀟灑的漢子,兩性間那種天然的羞怯,使二人相互疏遠(yuǎn)了,但兩顆情竇初開的心反而貼得更近。從珂每次隨李嗣源出征回來,都要偷偷帶一點(diǎn)戰(zhàn)利品送給姐姐。每次出征時,姐姐都要向弟弟千叮嚀,萬囑咐。家人們都忘了李嗣源說過的那句玩笑話,只有他們二人都還記得,但又不敢提及,只把這個兒時的向往,藏在心底。
李從珂看到姐姐這般傷心,心里也跟著難受,便勸慰她道:“姐姐不要再哭了,父命難違,皇命更難違,還是認(rèn)命吧?!?p> 李月嬌淚眼汪汪地望著李從珂說道:“我的傻兄弟,你難道真不知姐姐的心?這些年了,姐姐心里只有阿弟一人,一直盼望著父親能成全我們。等了這些年,卻……”李月嬌說不下去了,又嚶嚶地哭起來。李從珂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子,不是個滋味,半晌才唯唯諾諾地說:“弟弟知道姐姐的心,可我二人現(xiàn)在是姐弟,父帥待我若親生,沒有他老人家說話,我安敢向父帥提起?還是望姐姐認(rèn)命吧,今后再不敢提起此事了。”李從珂說完,拿出自己的汗巾,遞給李月嬌;她沒有接汗巾,不管不顧地?fù)湓诶顝溺鎽牙?,死命抱著他又哭起來,邊哭邊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阿弟以后還想姐姐嗎?不要忘了姐姐呀?!?p> 這對“小鴛鴦”就這樣無果而終了。
選了個黃道吉日,李嗣源就把女兒嫁了出去。滿朝大臣都向李嗣源、石敬瑭祝賀,連皇上都親自過府,吃了他倆的喜酒,這樣的恩榮絕無僅有。一番熱鬧,不在話下。
卻說皇上吃完喜酒,回到宮里,一些宮女太監(jiān)要服侍他歇息,由于他心里高興,沒有回內(nèi)宮,就擺駕到了升平署。那些伶人見皇上來了,急忙跪下問安。李存勖打發(fā)走那些宮女、太監(jiān),笑著對伶人們說道:“沒有外人了,大家不要拘禮,都起來吧?!绷嫒藗兞⒖潭?xì)g呼雀躍起來。一個年齡小點(diǎn)的伶人,上去就坐在李存勖的腿上,揪著他的胡須說:“皇上一上午到哪里去了,說好要過來給我過生日的,怎么還興騙人?!?p> 李存勖笑著說:“朕今日去太尉府飲宴,很是有趣呀。你們可知道,太尉家的老姑娘總算嫁出去了,這丫頭比小時俊俏多了,說起來還是朕的侄女兒呢。石郎哪里像是討老婆,板著那張大驢臉,像是出殯。太尉與石郎更不像翁婿,一個稱呼太尉,一個稱呼將軍,差點(diǎn)讓朕笑出聲來。若不是身邊那些大臣們,朕恐怕今天要失儀了,哈哈哈……”
李存勖說到這里,不禁縱情大笑,那些伶人們也跟著大笑起來。李存勖接著道:“做皇上真是太累呀,想笑、想哭又不敢當(dāng)著臣子們的面。好不快活呀!還是與你們這些猴崽子在一起快活,想笑則笑,想玩便玩。我們盡快排一出《太尉嫁女》的新戲,戲耍他們一番,讓太后也消遣消遣。少來些賓白,多幾個科范,打諢的自然少不了。就按朕剛才說過的故事,我來飾石郎,你們誰來飾太尉?”伶人們你一言,我一語地?zé)狒[起來。
那位叫景進(jìn)的伶人對那天李嗣源的怒視一直耿耿于懷,一直盤算著要出了這口惡氣,他見皇上這樣說,靈機(jī)一動,心生一計,忽然跪在地上,嚴(yán)肅地說道:“陛下,排這樣的戲,小人不敢奉詔,請陛下收回成命?!崩畲孥谜谂d頭上,見景進(jìn)說出這樣的話,心里很是不快,陰著臉問道:“卻又為何呀?”景進(jìn)環(huán)顧左右,欲言又止。李存勖知道他心里有話,便說:“這里沒有別人,有話直說,不用回避。”
自從景進(jìn)打了李存勖兩個耳光后,不僅沒有治罪,卻很受李存勖重用,把他擢升為升平署的總管。有皇上撐腰,他膽子逐漸大了起來,竟然參起政來。但他極為聰明,從不直接參政,慣用隱語。這時,只見他磕個頭,小心謹(jǐn)慎地說道:
“陛下,《太尉嫁女》的結(jié)尾該如何收場,請陛下明示?!?p> “這個……朕未曾想過,那依你之見該如何收場?”
“小人想到了兩個收場,但不知陛下喜歡哪個?!?p> “你說說看?!?p> 景進(jìn)向前爬了爬說道:“太尉嫁女后,與手握兵權(quán)的節(jié)度使大人成了姻親,一個在內(nèi)主理朝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一個在外擁有重兵。是讓他們一心一意效忠皇上,共享富貴,皆大歡喜收場,還是讓他們心生二志,相互勾結(jié),謀逆篡位,落個悲劇收場呢?”
“不要再說了!”李存勖斷喝一聲,嚇得那些伶人心驚膽寒。李存勖冷靜了一下,對景進(jìn)說:“你問得好呀,看來是要好好斟酌一下了。你們都退下吧?!?p> 景進(jìn)的那一番話,令李存勖大為震驚,覺得一股冷氣從后背上冒出。他默默無語地擺駕回到興圣宮,獨(dú)自一人在坐在龍椅上,翻來覆去地想著景進(jìn)那些隱語的內(nèi)涵,越想越覺得可怕。
“來人呀,宣薛王李存禮,申王李存渥進(jìn)宮。”
李存禮與李存渥都是李存勖的同胞兄弟,李存勖登基后都被封了王位,經(jīng)過李存勖與這哥倆的一番密謀,三天后,李存勖下了一道上諭,宣稱:
“蕃漢總管李嗣源,協(xié)同先王及朕平定內(nèi)亂,戰(zhàn)功卓著。自參議中樞以來,晨菡萬幾,百事繁巨。曾數(shù)次上表欲辭去太尉、中書令兩職,均為朕所不準(zhǔn)。為體念老臣,準(zhǔn)許其辭去太尉之職。欽此”
雖然給李嗣源保留了中書令,但有些大事卻不與他商議了。李嗣源十分清楚:皇上開始猜忌自己了。于是,就上表請求辭去中書令之職,李存勖沒有接受。就這樣剝奪了他的軍權(quán)。
十一月的洛陽,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料峭的秋風(fēng)吹在臉上,像被人打了耳光一般生疼。李從珂騎著一匹快馬,在十幾個隨從的陪伴下,沿著驛道,飛速地向洛陽奔來。
他在衛(wèi)州任上聽說此事,很為義父擔(dān)心,也加重了對患病母親的掛念。前幾日,他曾派人到洛陽家里探問此事,順便了解一下母親的病情,家里捎來口信說,義父一切尚好,母親病情嚴(yán)重,并囑他安于職守,千萬不要擅自回洛陽,奏明皇上之后再回來探望母親。李從珂接到這樣的口信兒,心急火燎,怎還顧得李嗣源帶給他的囑咐,即刻打馬向洛陽星夜趕來。
魏氏自染病以來,一直時好時壞,不見痊愈,李嗣源先后給她請了許多郎中,都無濟(jì)于事,天剛?cè)肜?,就病得不能起床了,加上李嗣源被皇上猜忌,剝奪了軍權(quán),心里更加著急,一時急火攻心就昏迷過去了,從那兒就落下病根,一昏迷就是幾個時辰,不停的喊著從珂的小名。
李從珂催馬回到太尉府,來不及把馬拴好,就急匆匆地來到母親所住的院落。他一進(jìn)門,就見許多人圍在母親床前,李嗣源坐在床頭,握著魏氏的雙手,眼睛紅腫。魏氏面色蠟黃,雙目微閉。李從珂失聲痛哭起來,叫了一聲“娘”就泣不成聲了。
李嗣源看到從珂回來了,吃了一驚,跺著腳說道:“孩兒呀,你不該回來呀,你是在闖禍呀!你可知擅離職守要承擔(dān)何罪?速速回衛(wèi)州,待為父明日奏明皇上,有旨意后再回來?!崩顝溺嬖缈薜没杌璩脸粒巡弊右还Uf道:“皇上難道不是父母所生?皇上難道就不要盡孝?”
“給我住口,你這個畜生,竟敢說出這大逆不道的話,看我不打死你?!崩钏迷错樖峙e起一把戒尺,就要打他,在一旁的李月嬌趕忙攔住道:“父親,弟弟是哭昏了頭,不要與他一般見識。就饒了他吧?!边@時,李從珂才看清石敬瑭和姐姐也在這里。石敬瑭還是那副陰陰沉沉的面孔,不冷不熱地說:“當(dāng)今皇上乃天下第一仁孝之君,從珂何出此言?”李月嬌搶過他的話頭,白了他一眼說道:“你就不要說這樣的話了,敢情病得不是你母親。”
這時,魏氏艱難地睜開眼,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看到李從珂,臉上擠出點(diǎn)笑意,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孩兒,你、你不是在衛(wèi)州嗎?如何回來了?娘很好,沒有事的,快回去吧?!?p> “娘……”李從珂跪在母親的床下哽咽著,魏氏拉著他的手說道:“孩兒,你不該回來呀,怎么不聽你父帥的話,娘是怎么囑……囑咐你的,要好好幫你父帥,不要讓人說咱娘倆的不是,你怎么……怎么就忘……忘了。記住娘說的話,你父帥正在遭人陷害,你……你要好好保護(hù)你父……”
話還沒有說完,魏氏一口氣沒有上來,腦袋一歪就撒手西去了。
魏氏之死傳到李存勖的耳里時,他正在升平署與那些伶人們排戲。當(dāng)他聽說李從珂昨晚擅自從衛(wèi)州回來探望母親,很是生氣,對那個景進(jìn)說道:“此事你怎么說?”景進(jìn)把臉一沉,故意撇著嘴說道:“咱倆誰是皇上呀,這點(diǎn)小事還問我,真麻煩。不過你既然問了,那我就隨便說幾句。按說母死兒奔喪,這也符合常理,不能為過。不過這回到是個稀罕事,兒子遠(yuǎn)在衛(wèi)州,就能知道母親病危,太尉府的消息傳得真快呀?;噬?,小的恭喜您了。恭喜皇上,賀喜皇上,咱要發(fā)大財了?!?p> 李存勖聽后,拍著他的肩膀,笑著說:“你這小猢猻,又想說什么?”
“以后咱就不用修驛道、養(yǎng)驛馬了,能省多少銀子呀!以后再給什么團(tuán)練使、節(jié)度使下旨意,給太尉府說聲不就行了?您說咱得發(fā)多大的財?”景進(jìn)故做認(rèn)真地說。李存勖也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鼻子“哼”了一聲道:
“怕是沒那么容易吧?好了,不提這事了,咱們接著練?!?p> 第二天,李從珂身帶重孝,在李嗣源的陪同下,到宮里請罪來了。
李存勖正與張承業(yè)和剛封為魏王的兒子李繼岌,以及薛王李存禮、申王李存渥等幾個近臣兄弟商議此事。這幾位對李嗣源父子的顯赫名聲一直耿耿于懷,恨不得將他們父子趕盡殺絕。
張承業(yè)看到他們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很是擔(dān)心。向皇上進(jìn)言道:“皇上,嗣源父子為先王的基業(yè)立下汗馬功勞,也為皇上掃平宇內(nèi),立有不世之功。若因此小事而重懲,恐失人心。前已褫奪其軍權(quán),這次就不要再降旨重責(zé)了?!睆埑袠I(yè)雖是宦官,但他是李克用的托孤重臣,又幫李存勖掃平了李克寧、李存顥的陰謀叛逆,所以,李存勖很是信任他。
薛王李存禮不以為然地說:“張總管此話不妥。若是一般百姓,母死兒奔喪,那是盡孝。李從珂身負(fù)王命,應(yīng)鞠躬盡瘁,死而后已,豈可聞母病重,擅離職守,這分明就是不忠?!?p> “是呀父皇,叔父說得是,從珂不過是一撿來的賤種,非我族中之人,雖有些功勞,也是憑父皇謀略,我軍的強(qiáng)悍。今日若不殺李從珂,父皇怎可威儀天下?!蔽和趵罾^岌惡狠狠地說道。
張承業(yè)聽到魏王這樣說,渾身打了個冷顫,他失望地?fù)u著頭,顫巍巍地說:“皇上,魏王所言,令人心寒呀。皇上還記得在汴梁城下說過的話嗎,如今天下未定,北有耶律阿保機(jī)虎視眈眈,早有覬覦我中原之心;新降的梁將各懷心志,并未完全效忠皇上。前則皇上聽從伶人之言,罷了大將軍的太尉之職,皇上今日還要誅殺功臣么?臣恐先王的基業(yè)要?dú)в谝坏┭?,皇上……”張承業(yè)說完,哭著跪在李存勖跟前。李存勖陰森森看著跪在腳下的張承業(yè),眼里流露出一股兇光,思索半晌才說:“總管請起,何以如此?朕何曾說要誅殺功臣?請總管放心,不過稍加懲戒而已,快快請起?!逼鋵?shí)他們都不曉得皇上深藏不露的心術(shù),他哪里在乎什么李從珂?戰(zhàn)功赫赫的李嗣源才是他的心腹大患。如果不借機(jī)奪了他所有的權(quán)利,再尋找什么理由不太容易了。他轉(zhuǎn)身對太監(jiān)吳有嗣道“宣他們進(jìn)來吧?!?p> “宣李嗣源、李從珂進(jìn)殿——”
李嗣源與李從珂一前一后進(jìn)了大殿,行過禮后,李嗣源開口說道:“啟奏皇上,衛(wèi)州團(tuán)練使李從珂,聞母病危,未曾稟告皇上,擅離職守,請皇上治罪?!崩顝溺婀蛑蚯芭懒藥撞降溃骸盎噬希〕家呀?jīng)知罪,請皇上處罰小臣?!?p> 李存勖感嘆一聲道:“咳,孝心可鑒日月,從珂何罪之有?賜坐?!?p> 李從珂沒有想到皇上這就赦免了他的罪,怔怔地看著李存勖,李存勖接著說:“衛(wèi)州團(tuán)練使李從珂,為人淳厚,孝心可嘉,著內(nèi)務(wù)府贈帑銀五千兩,厚葬其母,并追贈其母魏氏為一品誥命夫人?!?p> 李從珂更是摸不到頭腦了,傻傻地愣在那里。“從珂,還不快謝恩,這可是天大的恩典呀?!崩罾^岌在一旁說。李從珂急忙磕頭謝恩,李存勖笑呵呵地接受了他的謝恩。突然把臉一沉,對李嗣源說道:“阿弟,咱們沙陀人有個規(guī)矩,兒罪父過,圣人也說過:‘養(yǎng)不教,父之過’。從珂年幼無知,也就罷了,而你作為國家重臣,卻教子無方,縱子毀壞國家法度,若不降罪,難為百官做出表率,還是先回去好好讀幾本書,閉門思過吧?!?p> 李從珂聽罷,忙跪在地上,急切地說:“皇上,若說有罪,罪在小臣,與父帥無干呀,請皇上明查秋毫,莫使我父帥蒙冤呀?!?p> “大膽,從珂不得放肆,你在跟皇上說話。”李繼岌呵斥道。李嗣源忙跪著前行幾步,打了李從珂一掌,說道:“從珂不得無禮,皇上,老臣教子不嚴(yán),罪在老臣,臣一定謹(jǐn)遵皇上教誨,閉門思過,請皇上放心?!?p> “好,那就退下吧。”
李從珂不死心,還想說什么,張承業(yè)對他使個眼色,他只好無奈地跟著李嗣源走出了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