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有前面那些霹靂雷霆的詔令打底,簡直就有官員小吏要腹誹陛下糊涂了。
一個貢生暴動的領(lǐng),一個沒有半點功名的白身士子怎么能做只有五品以上官員才能擔任的主考?
且不論這樣的安排嚴重有違朝廷官制,單說以李行周貢生暴動領(lǐng)的身份居然成為主考官,如此安排豈非告訴士林乃至整個天下,貢生們之前的那一場暴動鬧得好,鬧的對?
如此,禮部體面何在?朝廷體面何在?圣后的體面何在?
皇城內(nèi)如此,洛陽之中卻全然是另一番模樣。
對于這道內(nèi)容很快就風傳開的詔令,百姓們口口相傳,很是熱鬧高興。
對于普通百姓來說,這遒詔令真是再圣明不過了,這一則是因為心里對李行周的親近感。
更重要的是李行周以被欺凌弱者的身份敢于奮而抗暴,不僅改變了本該是不可撼動的科舉結(jié)果,更一連扳倒三十位貪官,最后又一舉入了天子法眼,被賜予如此顯職。
想想李行周與洛陽百姓們一樣的白身人身份,再看他折騰出的結(jié)果,這簡直就是最能刺激起百姓們的代入感,最讓他們喜歡的大團圓故事啊。
如果這時候天子要是再能來個親口賜婚,許李行周一個美貌嫻淑的大家閨小姐,那簡直就是完美了
洛陽百姓如此,夫抵天下間知道此事的百姓也都如此,一時間,民間贊揚天子圣明之聲處處可聞。
百姓們津津樂遒。以貢生們?yōu)橹髁鞯氖苛謪s跟百姓們的看法截然不一。
最初自然是狂喜,畢競對于絕大多數(shù)未曾考上的貢生們而言,他們之前熱血冒險的付出有了回報。
而且他們還多了一次科考的機會,多了一次考中的機會,使本已絕望的他們又有了憧憬的新希望。
更別說遷延時間的柴米花費還是由朝廷供給,是以最初得到消息的士子跟百姓們一樣,對天子的圣明稱贊不已。
但狂喜過后,稱許天子圣明過后。眾多要參加科舉的士子們卻紛紛起了擔心。
他們跟那些普通百姓們不一樣,知道的消息更多,知道蘇味道雖然詩名滿天下,但其卻是個不做事的“模棱手”。
至于李行周嗮他們大多數(shù)人自然是相信李行周的,但問題是李行周實在太年輕了。
二十歲,幾乎就是沒做過什么事的,而今卻要來做這堪稱天下第一難的事情,他怎么可能做得好?
前次弊情深重,天子圣明給重考了。
但重考的兩個負責人卻一個是模棱手,一個是從沒有做過官的主考官,這…這讓人如何放心?
畢竟是利益切身相關(guān)的夫事,這種擔心很快就如瘟疫一般散播開來,本就沒有平靜下來的士林又開始醞釀起新的躁動。
僅僅十天之后,李行周再次成為洛陽注目的焦點,也順理成章的被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隨著這一道詔令的下達,在嵩山度日如年的梁王武三思十天來第一次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隨即片刻不多耽擱的向洛陽趕去。
梁王畢競是梁王,即便最近觸了圣后的霉頭兒,依然能力極大。
就連皇城中人人聞名色變的來俊臣聽說他到了,也要快步迎出去。
梁王一則是不喜歡眼前這個以殺人為樂,分明站在陽光下卻依舊不停往外冒冷氣的人,再則也實在是沒心情。
是以兩人僅僅簡單的寒暄了幾句,便入了常年見不到半點陽光的重獄。
一下重獄,梁王抽抽鼻子后,含笑的看了親自陪下來的來俊臣一眼。
來俊臣知機,扯皮不動肉的笑了笑,隨即指明東方虬的關(guān)押之所后,一并連下面幾個看守也都帶走了。
來俊臣幾人走后,梁王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沒了,再次厭惡的抽了抽鼻子后向重獄深處走去。
走不兩步,腳面上突然一陣兒蠕動,低頭一看,卻是一只肥大的老鼠剛剛爬過,梁王又驚又惡心,忙重重的跺了跺腳。
那碩鼠卻沒有如想象般倉惶而逃,跑開幾步后又轉(zhuǎn)過身子來看他。
昏暗的光線下,武三思分明看到這只肥老鼠有著一對泛紅的眼睛。
再聯(lián)想到只有吃過人肉的老鼠眼睛才會泛紅的傳言,梁王頓時便覺肚子里翻江倒海起來。
抬起腳狠狠踢了一下,那只老鼠才搖擺著肥胖的身子跑了,梁王扭頭間剛舒了一口氣。
卻又看到身前僅僅幾步之隔的柵欄內(nèi)有一個人幾乎只剩下上半個身子,下面兩條腿上的肉似乎都被鐵耙子一樣的東西給耙掉了,最深處甚至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森森白骨。
偏偏那人還不曾就死,嘴里如離水的魚般翕張個不停。
陳平安居然成了這個樣子!
偶見這一幕,武三思再也壓不住肚子里的惡心,彎腰就是一陣兒猛吐。
吐過之后,梁王目不斜視的向重獄最深處走去。
走著走著,想到那東方虬如今就被枸押在這樣的重獄中,梁王武三思的心情頓時好了很多。
十多天前,天子使臣到了嵩山見到他后劈面就問該如何處置東方虬,絲毫不給他一點考慮思索的時間。
武三思張口就要說殺,卻在話要臨出口的時候又變成了替東方虬求情。
那天使聽完他的話后什么都沒說,并堅決拒絕了他設(shè)下的飲宴轉(zhuǎn)身趕回了洛陽宮城。
隨后這事兒就沒了下文兒,就連姑母身邊侍候的人也探不出半絲風聲。
這十天里他每天總會想到這事兒,但直到現(xiàn)在他也不清楚當初替東方虬求情的舉動到底是對還是錯,姑母天子又會怎么看待他的這一舉動。
以至于到后來他每一想到此事時心情都會很煩躁。
越是如此他就越恨東方虬,當初真是瞎了眼,怎么會看上這么個蠢貨?
自從李唐開始就有科考,誰都知道科考免不了人情關(guān)說,要不哪兒有那么多行卷的?
問題是前面那些個禮部主司的郎官們負責這事時好歹還知道要把握個分寸。
一方面是人情歸人情,考卷總不能做的太差。
另一方面是在錄取的人中總會留下一定的份額給那些個詩名頗著卻出身寒微的士子,這樣一旦放榜總會好看許多。
偏偏東方虬是個蠢到家的人,愣是把這次的榜單做成了權(quán)貴榜,進士、明經(jīng)和明法三科卻幾乎都是權(quán)貴子弟。
甚至還有一個連《論語》都讀不全的子弟也上了明經(jīng)榜。
要知道這人可是洛陽權(quán)貴圈子里有名的蠢貨。
更讓武三思憤怒的是當初陳平安分明是反對這樣安排的,偏生東方虬從自己這里騙了一封信去,并憑借這封信壓服了陳平安。
最終整出了那樣一份皇榜,并引了一場震動天下的貢生暴動。
天地良心,他武三思這次是給了東方虬名單,但名單里的人不過只有十七個。
十七個里他注明是進士科的其實只有七人。
另外十二個則是八明經(jīng)四明法。
若是東方虬老老實實按他的這個安排。
即便陳平安也有要安排的,那也還能剩下一半的名額給那些個各地赴京的寒微士子。
有一半貨真價實的知名寒微士子裝點門面,這樣的榜單即便也會有人不平,但總算說得過去也斷然出不了夫事。
偏生東方虬利欲熏心,借著這次機會夫肆勾連權(quán)貴賣人情,只把那張權(quán)貴子弟名錄越拉越長,最終弄成了一份權(quán)貴榜。
一朝事,弄出這樣不可收拾的動靜,他死也就死了。
卻使自己也深陷其中,不得安生。
原本想借此次科舉之機籠絡(luò)的那十七人再不消說了,據(jù)宮中傳出的消息圣后已給蘇味道下了嚴令。
凡是在上次榜單中取中之人這次重考一律不得取中。
而且這嚴令最少要維持三載以上。
放下這十七人不說,更讓武三思揪心的是因為這次的事情深深的得罪了堂兄武承嗣。
想必武承嗣是被榜單上的權(quán)貴子弟之多嚇壞了。
以為他武三思暗自培植勢力已經(jīng)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卻不曾想到他是真冤枉啊。
那榜單涉及到的許多權(quán)貴真是跟他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
武三思幾乎是從小跟這位堂兄一起長大的,深知那不是個好得罪的主兒??!
他這次回京一個很重要的目的就是前往白馬寺請罪解釋,至于堂兄會不會相信他的解釋…
想到這里,武三思皺眉長嘆了一口氣。
這還不算在圣后那里落下的壞印象。
因為東方虬在梁王府做算的水磨工夫。
武三思這回相信了這個名滿天下的大詩人,卻因為這個利欲熏心的蠢貨詩人引了一場驚天動地的貢生暴亂,進而引了朝堂的震動。
最終把他給辜連進去并給他留下了無盡的的后患與麻煩。
武三思那里是想保東方虬?
依他的本心,真恨不得一個窩心腳踢死這蠢貨。
滿懷心思的腳步聲在重獄中回響,武三思終于走到了東方虬的管押處。
不過是月余時間不見,昔日風流儒雅的東方虬幾乎已經(jīng)認不出了,襤褸的衣衫,蓬亂的頭,更重要的是他那張極瘦下去的臉上甚至看不到一點人氣兒。
聽見有腳步聲走近,呆傻了一般的東方虬蜷緊身子哆嗦個不停,由此可知他的恐懼已經(jīng)到了什么程度。
看到他這個樣子,武三思又是解恨又是厭惡。
自己當初怎么就看上了這么個膽小如鼠的蠢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