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小銀鈴兒(2)
1.“出宮沒有這么容易。你知道的,尋常宮女要到二十五歲才能……”
她撲通跪下:“姐姐,我十一歲就被賣到宮里來。每日臟活累活,從沒有干完的時候。連那些灑掃的婢子都敢看我年紀(jì)小,踩到我頭上來。她們打我,掐我。我吃不飽穿不暖,四更天就要起來去移栽花木。只一次,皇后娘娘經(jīng)過花房駐足片刻,見我換洗著所有人的衣裳,腰都疼得直不起來,才好言勸慰幾句,又讓嬤嬤減免了我的工作。
姐姐,這兒的每一個人,除了皇后娘娘——都對我驅(qū)之如獸,唯有姐姐菩薩心腸,替我解圍,給我搽藥,還給我那么多的銀子。
姐姐,我再也不想在這里待下去了!求您可憐可憐我,好人做到底,帶我離開這個地方吧!”
“……”
“姐姐,你沒有在宮里生活過,你不知道,任何地方都比這兒好過萬千!只要我能出去,給姐姐做牛做馬都以苦為樂!”
我恍惚,“姐姐”這個稱呼,對她來說,仿佛成了一種命格。她,白蕖,疏清,都這么喚我。白蕖,疏清的一聲姐姐,是千言萬語的積淀,是彼此一生的執(zhí)念。
她也會是么?
鬼使神差班,好像自己都沒聽清自己的聲音?!昂??!?p> 我又說:“可是我有一個要求。”
她喜極而泣:“姐姐!多謝姐姐!姐姐什么要求我都答應(yīng)!”
“一月后我會再回宮拜見皇上。我要你在這三十日內(nèi)脫胎換骨,讓你的同伴怕你,畏你,不敢動你;讓你的掌事姑姑和領(lǐng)事嬤嬤欣賞你,提拔你,從心底敬你。丫頭,你記住,只有內(nèi)心的強(qiáng)大,才是真正的強(qiáng)大?!?p> 我轉(zhuǎn)首,“丫頭,你若能做到,一月后,我自有辦法,光明正大地讓你跟著我,回清雅堂。”
算準(zhǔn)了日子,一月后,正巧是孟貴妃誕辰,我是新封的貴客,正五品貢造身份特殊,不算外臣,也不算后宮女官,可以因茶事出入宮圍,那日闔宮家宴必定會和湯氏一并出席,正好借此讓我大做文章。
心下暗暗有了計較。
她怔怔地看著我,像是堅定了決心似的,眼眸中的清澈盡數(shù)化去,帶上一重翳色,里頭化著深刻的仇恨與發(fā)誓雪恥的冷冽目光。
“姐姐,我答應(yīng)你?!?p> 我扶起她:“說了這么久,還不知道你的名字?!?p> “我沒有名字,都叫我丑奴?!彼趩实卮故?。
“這樣清秀,這么可以叫丑奴?”我解下脖頸上的銀鈴,那是云鶴仙贈我的舊物,“這個,你帶上,從今天開始,名叫丑奴的卑賤宮女已經(jīng)死了,活著站起來的,是另一個風(fēng)華正茂的年輕少女,名叫小,銀,鈴。”
她抬起頭,眼神像是躍入了璀璨星光,動人地?fù)溟W著。
“以此名贈你,寓意有三。一則愿你有了新名,可割斷舊過,祈取新福;二則愿你如銀鈴巧笑,無所畏懼,一蓑煙雨,任平生;三則銀可護(hù)身,我心跡可表,只愿你平安保重,愛護(hù)自身。千萬千萬?!?p> 她又哭又笑著謝過了,寶貝似的用力攥住領(lǐng)間的那枚銀鈴。
“姐姐、姐姐,多謝你……”
“銀子不要還了,給你就好好留著??旎厝グ桑ǚ侩x不得人?!蔽疑钌畹乜戳怂谎?,抽身離去。
甫出華昌門就有些傻似的扶住了墻——這、這居然是我?這怎么可能是我?對著一個才十歲余的小姑娘說出這么冷心冷肺的話?
我苦笑,何時何地,自己的心這般硬了。
見六嫂和白蕖在等我,飛快奔了去。三人回行,白蕖纏著問我:“姐姐去了哪里呀這么久?!?p> “沒什么,看見花房新培育的綠梅,名叫昭霞成碧,據(jù)說是皇后親賜的名兒,一時貪看住了,竟忘記了你們還在等我?!?p> 白蕖撒嬌似的摟住我的脖子:“沒事!”
默默行了百米遠(yuǎn),她有冷不丁問了一句:“綠梅好看嗎?”
我失笑。
“好看,和白梅一樣好看?!?p> 回到堂室,天色還早,迎了幾位帶琴來的客人,自然又是無功而返。也罷,也罷,陪著白蕖讀了一會兒詩經(jīng),和段六嫂玩笑幾句,早早熄了燈,將白日所見所行皆數(shù)忘了去。
2.“清雅堂開局——”
堂門如書頁徐徐展開,門外早已是車馬碌碌,綠云擾擾,極盡著喧囂候著這一刻。也難怪他們早早等候,都耐不住性子了。
若是換在前朝,按規(guī)矩女子不可拋頭露面,更別說做生意。于是我倒?jié)u漸喜歡起這個開放而繁盛的大宣朝,許是皇族有一半的北狄血統(tǒng),連幾任帝王又都是雄才大略英主之輩的緣故罷。
原本昨日忙碌,夜晚睡不大好。晨起面色有些發(fā)白,強(qiáng)行用桃花妝掩面,又用了一碗?yún)?,希望可以打起精神?yīng)付客局。
琴架和矮凳早已備好,只是外頭喧嚷不息,等著看熱鬧的有,更多的是抱琴而來躍躍欲試的。
本來就頭疼,這下子更吵得心里發(fā)堵。
我微微蹙眉,白蕖會意,走到堂門前當(dāng)風(fēng)一站,貝齒輕啟,雕刻著嘹亮清明,穿云擊石的喉音:“各位來客,請安靜!”
眾人聞言皆不自覺止了言語,滿懷期待的看著白蕖和端然坐于檀木雕花椅上的我。
她朱唇開合,緩緩道:“各位,咱清雅堂還是老規(guī)矩,七弦琴一把,雅曲一首是最要緊的,不知哪位公子小姐愿意先來?”
她看看我,見我微微一笑,她點(diǎn)頭轉(zhuǎn)向眾人,“我們家掌事姑娘說了,今日誰拔得頭籌,她親自獻(xiàn)曲一首,為悅客歡。”
如石入靜水,原本安靜的人群聞言再次沸騰起來。
我下意識地握緊了袖中的靈鸞環(huán)。只要找到就好,我手中有天帝親賜的護(hù)身玉,只要功成就可持玉回上界。我著實無比期待今日的成果。
“我來——”
一聲嬌俏的女音翩然落于耳畔,先聞其聲,又見其人——一個二十許的嫵媚女子從人群中款步而出,唇紅齒白,善睞明眸,丹鳳眼帶著幾分凌厲的傲氣。
我心下一凜,不由得站起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