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務(wù)府挑中的秀女去年冬天就進宮了,在這閉塞的儲秀宮里訓(xùn)練了整整四個月,為的就是能在春來之時,被上面選中后冊為妃嬪,從此富貴一生,光耀門楣。
隨著大選之日臨近,儲秀宮里的氣氛也愈加緊張起來。秀女們都在各自房中反復(fù)地練習(xí)著走路,行禮,答話,甚至連表情也要對鏡重復(fù)確認。教習(xí)嬤嬤倒松了口氣,該指點的都指點過了,剩下的就看她們各自造化了。
不過今日皇后身邊的女史要來考查,教習(xí)嬤嬤不敢怠慢,出門去迎,見到一個穿著銀紋錦衣的女子,看上去容貌儀止俱是不凡,便知道一定是來巡查的女史了,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女史大人萬福?!?p> “嬤嬤免禮?;屎竽锬矬w諒諸位小主辛苦,特命我來看視慰問,各人皆有賞賜。勞煩嬤嬤請小主們出來領(lǐng)賞吧?!?p> 教習(xí)嬤嬤一面答應(yīng),一面趕緊將暮雪迎進了大堂,請她上座。秀女們排著整齊的隊列走了出來,一個個行禮如儀,向女史行禮問安。
“小主們免禮,暮雪不敢生受。今日此來,只是替皇后娘娘向諸位傳個話。”
秀女們正要跪下聽旨,暮雪出聲制止:“不必跪了,站著聽就是。”
“是?!?p> “皇后娘娘說了:再過半月,便是大選的日子,屆時皇上與本宮會一同擇選。選中適宜的,自然再擬封號。若不適宜便留作宮女,侍奉到二十五歲,厚賞以后再放你們出宮。你們可都聽明白了?”
少女們整齊地回答:“奴才們聽明白了,謝皇后娘娘恩典?!?p> 暮雪一擺手,吩咐隨行的宮人將皇后的賞賜一一頒給秀女們。說這些話時,她的頭始終低著,用余光時不時地瞥一眼站最右邊的女子。
在這一圈環(huán)肥燕瘦的女子中間,最右邊的女子顯得有些格格不入。她挽著流蘇髻,身著藕粉云煙羅裙,飾物雖然簡素些,倒也尋常,只這氣韻之中透著一份格外的清冷,像是從深山里走出來似的。
秀女們一個個地領(lǐng)完賞,俱退回各自的房里。那女子是最后一個領(lǐng)賞的,正要轉(zhuǎn)身回房,暮雪終于開口叫住了她。
“等等?!?p> 暮雪穩(wěn)著聲音,轉(zhuǎn)過頭對教習(xí)嬤嬤道:“皇后娘娘命我來問問小主們平日起居瑣事,我險些忘了。要不嬤嬤行個方便,就叫這位小主隨我去后院廂房里說會話吧?!?p> 既然她開口,教習(xí)嬤嬤哪有不應(yīng)的道理,連忙躬身,說女史大人請便。
那女子微微蹙眉,掃了暮雪一眼,也沒說什么,便隨嬤嬤的吩咐去了廂房。此處廂房還算清靜,空氣中溢著濕氣與花香交錯的味道。暮雪插上門閂,緩緩轉(zhuǎn)過頭來。
佩云姐姐入宮,她竟然不知。愕然相望,不覺淚已盈眶。
“姐……”暮雪低低喚了一聲。
“怕人知道?”佩云微微一笑,還是她慣常的清冷,“賀卿得高遷啊。女史大人放心,我必不會腆著臉去找你的。”
暮雪更覺得對不起方家,千言萬語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嘆息:“佩云姐姐,對不起?!?p> 天暗云低,佩云抬起臉,隔窗望著金色屋檐上的脊獸,不置可否。
門外偶然有零散的人經(jīng)過。佩云望見了,側(cè)過頭問她:“為何還不走?不怕被人瞧見嗎?!?p> “只要姐姐不提我們的關(guān)系,在宮里正常走動,不怕人知道?!蹦貉┘泵Φ?。
“不必走動了,我高攀不起。”佩云冷冰冰地說著,轉(zhuǎn)過身去,“你連爹娘都不認,何況是我呢,快些滾回你的未央宮吧?!?p> 暮雪倚著門框,滿腹心事卻不能明說,生生咽了回去,低頭關(guān)心道:“家里還好嗎?”
佩云像瞧個叛徒似的瞧著她,嘴角輕輕一扯:“奴才家里,怎么敢勞女史大人操心,豈不是折煞了我們?”
“姐姐,我確有萬不得已的苦衷?!蹦貉┙皟刹剑吨逶频囊滦?,誠摯道,“上次我偶然在太醫(yī)院見過一次干爹,才知道你們進京了。我怕給干爹惹麻煩,一直不敢去找。干爹干娘身子還好嗎?”
“你不是要和我們斷絕關(guān)系來往嗎!何必假惺惺地問這個!”佩云有幾分慍怒。
暮雪堅持道:“求姐姐告訴我罷。我上次看見干爹頭發(fā)花白了許多,不知是否有什么愁事?”
就算佩云不說,暮雪也能猜出幾分。沈鐘夫婦膝下本就只有自己與佩云姐姐,自己出走進京后,便只剩下一個佩云姐姐,而今一入宮門深似海,他們一定是萬分的舍不得。
佩云不欲再和她多言,指著門冷冷道:“請女史大人讓開?!?p> 見暮雪堵著不讓,佩云眉頭又皺深幾分,威脅道:“再不讓開,我可就喊人了,你不怕我把你的事說出去嗎?”
暮雪咬著唇,思忖片刻后,還是側(cè)過身,將門讓了出來,低頭道:“我雖人微言輕,但是姐姐日后若有什么難處,若是需要我?guī)兔Φ模M管……”
話沒說完,佩云已將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不給她任何敘舊情的機會。
暮雪一人獨立自在窗前,怔怔地望著佩云姐姐快步離去。風(fēng)吹過后院樟樹,發(fā)出沙沙的聲音,而后便安靜得可怕。
早該料到的,不是嗎。小時候她被干爹領(lǐng)回家,佩云姐姐就不怎么喜歡她。后來她想盡辦法,好不容易討來姐姐幾次笑容,卻又轉(zhuǎn)眼間孤身進京,踏上了漫漫的復(fù)仇之路。何況如今她還“忘恩負義”地與沈家斷絕來往,姐姐厭惡她也屬正常。想到這些,不知不覺,指甲摳進了衣裳里,細密光滑的金銀絲線被勾破了幾分。
每當(dāng)想起沈家的養(yǎng)育之恩,便有幾分仇恨,讓位給了愧疚。
可她無路可走,她不能讓母親枉死,她不能。
佩云摔門而去,回到房中,見到教習(xí)嬤嬤正等著自己。
“沈姑娘,女官大人沒為難你吧?”
教習(xí)嬤嬤小心翼翼,生怕她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傳到了皇后娘娘耳朵里去。佩云淡淡地回答說沒有。
宮中受訓(xùn)時,佩云言行一向端莊得體,嬤嬤對她還算放心,聞此便松了口氣,又道:“先別急著回房,督公要召見你,你現(xiàn)在快跟著三寶公公去見。記著規(guī)矩,別讓督公挑出不是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