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不眠夜
天色尚暗,蘇小小便醒了,這幾天連續(xù)這樣,晚上看書一絲倦怠瞌上眼也就睡了,但總不能安睡到天明,夢里常冒出些舊事,一串跳到另一串,有些像是經(jīng)歷過,有些又像是沒經(jīng)歷,心里反反復(fù)復(fù)不甚踏實的感覺,有什么不踏實卻又說不上?;蛟S就是因為那夜她返回留院觀察室去找施思時,施思對她的提點。
兩人坐在觀察室外的走廊座椅上談心,像很久以前一起上著自習(xí)時的偷閑時光。那時候施思暗戀班長王珂,小小在被趙世勛追求,都是各有煩惱。
施思探身扭頭望一眼觀察室里的兒子和她媽,確認(rèn)他們都已經(jīng)安穩(wěn)睡下,輕聲道:“今天的事,你替我好好謝謝楚大夫吧?!?p> “你自己謝他去,”小小從手機里找出楚天成的號碼遞過去。
施思一笑接過來,存在自己手機里,“謝他是一定的,但是也要謝謝你,他這完全是看你的面子?!?p> 蘇小小一聲輕嘆。
“怎么了?”施思不解。
小小搖搖頭,她無法向施思解釋這事情的原委,她只知道她的話刺傷了楚天成的心,他失去了親妹妹,想尋回他看護著長大的簡夕妹妹,可她無能為力。
施思輕輕推搡蘇小小一把,“你當(dāng)初看不上趙世勛我知道,所以他追了你三年多你才點個頭,結(jié)果你們相處不到一年他又出了國,我當(dāng)初就不看好的。而且他那人小家子氣,挺會算計,為個房子首付就聽了他媽的挑唆,即便你們成了,日后也未必有你好過。”
施思看一眼依舊臉色沉郁的小小,輕巧一笑,“但如果你連楚大夫都看不上,我就覺得你太作了!”
“我沒有瞧不起趙世勛,只是對他沒有感覺?!毙⌒∞q解道,“楚大夫和我更無可能了,你別瞎猜,他女友叫安如,也是這家醫(yī)院的醫(yī)生。”
“不會吧,”施思驚道:“楚大夫有女朋友,可他對你……”
“我們鬧著玩認(rèn)了個兄妹。”小小搶過話頭。
施思質(zhì)疑地一聲輕笑,“莫說干兄妹了,就是親兄妹,也不過如此。你叫他吃飯他就來,你讓他幫我,他就幫。還有,上次你住院,他有啥義務(wù)給你送湯送水???……對了,你在我兒子滿月酒上唱歌,他那眼睛里除了你沒別人了,我看見他把來電都拒了,還偷偷關(guān)了機?!笔┧纪蝗辉捖曇坏?,“說起這事,我挺生你氣的,你會彈鋼琴都沒告訴我。”
蘇小小一臉歉意,“我覺得沒必要說嘛。”
“算了,”施思舒展了表情,“他剛才找你說啥?”
“……沒什么,不過是幾句家常話。”小小不得不撒個謊。
“切,幾句家常話會把你問成這樣?你丫別和我裝了。”施思可是個極會察言觀色的人,“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們倆沒點事才見鬼了呢?!?p> “……”
“你那點小心思我懂的,你是怕?lián)尣贿^他女朋友對不對?”
“搶什么???”小小眉頭輕蹙。
“行了,少跟我這兒豬鼻子插蔥,裝蒜!”施思的肉肩撞了一下小小,“姐姐今天就傳授你點經(jīng)驗,想知道一個男人對你是不是真心喜歡,第一,發(fā)信息給他,看他回復(fù)的速度?!?p> 小小搖搖頭,“我沒主動發(fā)過信息給他。”
“好,今后你可以試試,第二,看他是否發(fā)信息問你在干嘛,但是記住,這條反之不適用,你不可以發(fā)這樣的信息給他?!?p> 小小依然搖搖頭,“他沒發(fā)過這樣的信息給我?!?p> “沒有?”施思有點懷疑,“第三,看他是不是總找借口約你見面,或者出其不意登門造訪?!?p> 小小搖一下頭,忽又點了點頭,“我手術(shù)前他的確來過一次,可平時從沒特意相約?!?p> “有一次也算?!笔┧紳M意一笑,“第四,看他是不是默默為你做了很多關(guān)懷備至的事。好了,這條連我都知道有;第五,看他是不是愿意陪你結(jié)識你的朋友,bingo,這條很明顯,我兒子滿月酒一請他就來;第六,看他是不是愿意叫上你去見他的朋友。”
小小搖搖頭,“好了,施思,你這些話有什么理論依據(jù)啊,說得頭頭是道的?!?p> “怎么會沒有,第一,回復(fù)速度意味著在乎程度;第二,問你在干嘛意味著想念;第三,約你見面是想念的積累;第四條,當(dāng)然是奉獻;第五,渴望了解;第六,接納你為自己人,分享私生活。環(huán)環(huán)相扣啊?!?p> 環(huán)環(huán)相扣?……如今小小靠在床頭,望著窗簾外透過來的微微光亮,想著和楚天成的過往,衡量著他的情感,淺淺一笑,施思哪里會了解這個中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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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天成這會兒也睜著大眼睛望著帳篷外晨曦熹微的天空,那里有一輪淡淡的白月亮。他深吸一口清冽的空氣,品到潮濕泥土和樹葉的芬芳。感覺像是回到在德國的日子,偶爾和一群年輕人露營野外。那些日子過得多平和靜好,他有那么多憧憬,耐心地等著她長大。和她重逢的畫面,被他換了無數(shù)的場景,在頭腦里反復(fù)上演,那份激動體會到最后都被歲月磨平了。這么多年,他不知道她是在不屬于他的天國里長大的。
‘夕夕,你知道嗎?哥哥遇見了一個女孩子,她真像你,她常常讓我有一種奇怪的錯覺,覺得你就站在那兒,恍若隔世般看著我笑。’
“楚大夫,趁著天好,早點出發(fā)吧?!本仍牭男?zhàn)士不知何時已經(jīng)收拾停當(dāng),在他的帳篷外叫他了。
楚天成答應(yīng)著連忙起身,收拾睡袋,他知道藏地氣候多變,而且道路因為前幾日的暴雨多次塌方,越發(fā)難行,及早動身,也是為了抓緊時間到達災(zāi)區(qū),盡可能挽救更多受困群眾的生命。
事實上,省院并不需要參加這次的救援行動,部隊上派了很多軍醫(yī)隨行,但是安院長主動請纓,要求本院也組織了一個臨時醫(yī)療小組,配合救援。盧副院長特意推薦了楚天成,說他有救援經(jīng)驗,讓他牽頭領(lǐng)隊??擅餮廴艘豢淳椭?,這里面大有文章。楚天成一貫反對醫(yī)療改革的方案,不斷提出反駁論據(jù),讓安院長極為不滿。他多次找盧副院長談話,讓他說服他這個愛徒,可這小子軟硬不吃,頑固不化。加上安如對他春心不死,更是讓安院長大為惱火。正好尋了這機會,遠(yuǎn)遠(yuǎn)打發(fā)了了事。
楚天成心里明白,他現(xiàn)在是安院長最不待見的人,沒想到短短半年多的時間,他在院里腹背受制,要不是馮主任極力撐腰,估計他處境更加艱難。既然如此,他們想讓他少管閑事,他也樂意走遠(yuǎn)一些,做點實事。
天色暗沉的傍晚,救援車隊總算趕到了現(xiàn)場。這里離被泥石流沖毀的村口不遠(yuǎn),四周支滿了軍用帳篷。楚天成一行被指引著到了一處最大的帳篷外,進帳一看,到處是受傷群眾,等待救治。他二話沒說,換了衣服就開始診治。什么周車勞頓,什么高原反應(yīng),他啥也顧不上,還有什么比時間更寶貴的,醫(yī)生從來就是和時間賽跑。
忙到半夜,楚天成被醫(yī)療小組的同事勸下來休息。他摘了口罩,脫去無菌服和手套,消毒完雙手,揉了揉視線模糊的雙眼。雖然這處臨時醫(yī)療中心是由獨立發(fā)電機供電,但到底電力不足,手術(shù)臺上燈光暗淡,讓他倍感疲勞。他踱步到帳外,冷冽的空氣讓他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一位后勤的小戰(zhàn)士瞧見了,忙給他披上件軍大衣,還囑咐道:“藏地早晚溫差大,早穿棉衣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楚大夫注意身體?!?p> 楚天成感激地拍拍他的肩,轉(zhuǎn)身去物資處領(lǐng)了碗方便面,兌了一杯半開的水,尋了處干爽的草地隨意坐下,借著大帳里透出的燈光,環(huán)顧四周。零星散落的帳篷外偶爾幾個執(zhí)勤的官兵走動,往前是進村的路,豆大一排光亮緩緩前行,隱約可聞?wù)R的口號。天成知道,那是去前線換崗的士兵。目所能及處黑逡逡的遠(yuǎn)山已不甚分明,連著山的天,月朗星稀,倒是讓他想起了軍區(qū)大院的夏夜。
N市向來奧熱難耐,早晚溫差不大,入夜的時候,大人們喜歡把竹躺椅,竹凳搬到院里納涼。海子的父親就最喜歡在這個時候講三國,除了男孩子們,每次捧場的必有小夕。
一次她來晚了,沒了位置,他便騰出自己坐的竹椅讓她坐,兩個孩子瘦窄的身子,倒也沒覺得多擁擠,不成想夕夕聽著聽著竟睡著了,無意識地向他身上貼靠,他一個血氣方剛的男孩子,本就怕熱,旁邊又貼敷上這么一個熱水袋,弄得他汗流浹背,拿了蒲扇嘩啦嘩啦地扇著,卻總也舍不得推醒她。
后來簡夕媽媽來尋她,看到了,摸著他那一頭的汗心疼地說:“你這孩子,怎么那么實心眼啊,妹妹睡著了,你叫醒她就是了,還給她打扇子,要是阿姨不來找,你還幫她扇一晚不成?”
楚天成揉了揉發(fā)酸的鼻梁,隨手逝去眼角溢出的淚,這種救援的非常時刻總讓他內(nèi)心深處隱隱作痛,她就是在這種時刻離世的,他卻救不了她。他吃了一口泡不開的半硬的面,卻哽咽在了喉嚨里。她真的走了,再也感受不到她那鮮活身體的溫暖……
口袋里的手機輕輕震動了兩下,讓楚天成有些意外,這山區(qū),信號時有時無的,進山這些天,倒是頭一次收到信息,他掏出來一看,竟然是蘇小小發(fā)來的,清晰地寫著幾個字。
——天成哥哥,保重身體,平安回來。
楚天成一驚,這孩子怎么知道自己參加6.27援救了呢?他發(fā)信息去問,得到的回答是,在新聞上看到你了。楚天成突然記起一路都有隨軍記者,有實況報道,他是領(lǐng)隊,被拍攝到的可能性很大,沒想到那孩子竟這樣有心。楚天成攥著手機,默默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