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羈絆的人

　　下午楚天成去拿了病理切片，看了數(shù)據(jù)，徹底放心，良性，沒問題。他將檔案袋放在了謝主任的辦公室桌上，剛到電梯間門口被安如叫住了。她雙手插在個白大褂里，一臉怨氣，走到離他幾步開外的地方停下來。

　　“她是誰？”這語氣有點興師問罪了。

　　“啊，我小妹。”楚天成笑笑，這下好定義了。

　　“小妹？”安如一臉茫然，“她不是已經(jīng)……”

　　“哦，另一個小妹?！?p>　　你究竟幾個小妹妹，安如臉色不好，但沒追問下去，“既然是小妹，下次拜托我看就行了，你還和我見外。”

　　“嗯，那孩子自己掛了謝主任的號?！背斐尚南肽氵€真是看過，可太大意，倒把人家耽誤了。

　　“啥?。俊?p>　　“胃息肉，沒多大事，可能需要做個微創(chuàng)手術(shù)?！?p>　　“要不要我安排？”

　　“小手術(shù)，謝主任自己看著辦吧?！?p>　　“晚上下班一起去吃飯？”

　　楚天成躊躇一下說：“行，我先回宿舍，下班我來接你。吃了晚飯我去值班?！?p>　　等楚天成返回宿舍是下午三點半，一進門發(fā)現(xiàn)那孩子睡著了，蜷縮在他的單人床上，露出小半張白皙的側(cè)臉，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睡散了，鋪滿了整個枕面，那頭發(fā)真好，像上好的緞面。旁邊還扣著本醫(yī)學雜志。楚天成瞥了一眼，隨手輕拿起書，合攏插在書架上。在書桌前坐下來打開電腦，研究排期手術(shù)的病人造影。

　　宿舍陳設(shè)極其簡單，除了一張床就是一套辦公桌椅，擺滿醫(yī)學書籍?？繅χ挥幸慌徘度胧降囊崎T大衣柜。曬臺外掛著楚天成昨天洗的襯衣和牛仔褲，溫暖的風攪動著衣服的光影，忽明忽暗，那風似乎還帶著新割下青草的濕潤汁液，楚天成一絲錯覺，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有過這樣的情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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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他去接簡夕放學。最近簡夕父母的調(diào)令下來了，她父親被派到一個邊遠山區(qū)的國防部做科研，兩個大人先一步去了那里安頓，孩子暫時留在了他家代為照看。最近放學去接她的任務(wù)臨時轉(zhuǎn)給了他，本來應(yīng)該由她妹妹代理，可惜那丫頭要去學畫。那一年她九歲，四年級，而他高二，沒住校，走讀。早上說好了在教室等他，當他匆匆跑進教室卻發(fā)現(xiàn)那孩子趴在書桌上睡得酣甜，側(cè)著小腦袋枕在手上，露出半張小臉。

　　天成沒舍得叫醒她，輕放下書包，在她身邊的課桌前坐下。小學的課桌低矮，剛一彎曲膝蓋就磕到了桌腿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地倒吸了口冷氣，這響動卻沒驚醒身邊的人。天成掏出試卷做習題，教室的窗簾半開著，一陣陣風過，窗簾翻卷，在課桌上閃過一道道忽明忽暗的光影，風里夾雜著青草新嫩的氣息。天成看著那小半張臉，白皙紅潤，一層細不可見的絨毛沾染著夕陽，鍍成了金色。那個年齡的男孩子本來對這種小女生很不屑一顧?？伤麑喯Σ灰粯?，她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就像一家人，在那個通訊極其不便的年代，很可能意味著從此天各一方，這樣一想忽就讓他初嘗了分離的苦澀。

　　他將試卷卷成紙筒，敲她的腦袋，小丫頭睡眼惺忪地醒過來，本來一絲惱怒，但看見是他，咧嘴一笑，“天成哥哥，你啥時候來的？”

　　“來了一會兒了，小懶豬，快走吧，學校都要鎖大門了?！?p>　　楚天成帶她回家，路不遠也不近，轉(zhuǎn)過兩個小街口，路過街角的雜貨鋪時，他想了想，掏出一塊錢給她買了瓶老酸奶，用吸管戳破封口的牛皮紙遞給她。她捧著瓶子笑著道謝，忽然踮起腳尖將瓶子高舉著費力地往他嘴邊送，“哥哥，你先喝?！?p>　　她還那么矮，頭頂都不到他胸口，而他早已長成了快一米八的大小伙。楚天成覺得不好意思，忙躲開，“不喝，不喝，給你買的，你自己喝吧?！?p>　　“不行，哥哥先喝一口。”小丫頭噘著嘴，一臉認真，“你不喝，我也不喝了。”

　　楚天成微怔，小自己兩歲多的妹妹向來護食，從來都是自己讓著她，而且那丫頭還常吃里扒外，送給周營長家的臭小子。眼前的孩子真懂事。他敷衍地輕吸一小口，她卻分外較真，“不算，一大口。”然后鼓起小腮幫子示意他。

　　楚天成被她逗樂了，真的喝了一大口，小半瓶都沒有了，那孩子卻笑著問：“好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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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子里的人翻了個身，楚天成以為她醒來了，側(cè)頭一看，還在睡，被壓在枕下的半邊小臉上幾道紅折印，長翹的睫毛濃而密，根根清晰，活像只小花貓，慵懶俏皮。他探過身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小丫頭享受地往被子里拱了拱。其實，他頭腦里只有幼年簡夕的容貌，而成年后的她還沒來得及在他頭腦里建立清晰的輪廓，就已經(jīng)永遠離開了。命運多舛，琢磨不定，只余心底的一聲嘆息。

　　小小突伸個懶腰，一睜眼就看見楚天成還沒來得及撤走的一張臉，眼神空幽幽地望著自己，卻又好像不是在看自己，她反彈樣撐坐起來，額頭一下撞到天成的嘴唇上，一片柔軟的溫熱實實在在燙了她一下，心里一驚，立刻漲紅了小臉。楚天成比她還尷尬，一時竟找不出合適的話題掩飾，他的心又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今天已經(jīng)第二次經(jīng)歷這種不受控制的跳動頻率了，再這樣下去他懷疑自己真需要去做個心電圖。

　　“小小，檢查報告我看過了，是胃息肉，良性的，沒多大問題，但需要做個小手術(shù)拿掉?！?p>　　“手術(shù)？”小小最怕做手術(shù)，“開腸破肚，血淋淋的？”

　　天成笑起來，安慰她，“哪里會那么恐怖，現(xiàn)在手術(shù)都先進了，你的情況可以做微創(chuàng)。不用開刀，和胃鏡差不多?！?p>　　蘇小小哦了一聲，可還是郁悶，總歸是要住院的，光想想都覺得麻煩死了。楚天成只當她是害怕，又安慰了幾句，抬腕一看表，已經(jīng)四點多了，奇怪，潛意識里他竟然想和她再多待一會兒。蘇小小瞥見他看表才突然意識到時間，自己還真不拿自己當外人，霸占人家的床鋪毫不客氣，雖說是認了哥哥，但畢竟還是陌生的，怎么自己倒比在趙世勛面前還放得開呢。忙起身，微紅著臉想幫他收拾。

　　楚天成卻一把拉住她，“放著吧，你還病著呢?！?p>　　“謝謝楚……謝謝天成哥哥，那你忙，我先回去了。”小小忽然改用天成哥哥這樣的稱謂，只是想單純拉進點關(guān)系。沒想到對面的人突然緊緊盯著自己，陰惻惻的神情好像她犯了什么禁忌。

　　‘天成哥哥’那孩子從來都是這樣稱呼自己的。楚天成無限感傷，看樣子他是需要照看好自己的心臟了，今天已經(jīng)進入了第三次漏跳節(jié)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