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生變
女子朱紅的唇抿起一個不濃不淡的笑意,不再年輕的雙眼,不時在我洗的發(fā)灰卻整潔的布衫上掃來掃去。
一陣風(fēng)吹過,掀起了樹杈上附著的積雪,嘩啦嘩啦散落了我滿頭滿臉,我有些窘迫地縮了縮腳趾,這一幕也被那女子看在眼里,眼光落在我右腳的破洞上。她興許以為我會尷尬的滿臉通紅,而我卻揚起燦爛的笑臉,從她那雙意味深長的眼中讀出一種叫興趣的東西。
她身旁的端莊婦人早已按耐不住,狠瞪了我一眼之后便將探尋的目光投向她,良久,那女子出聲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美婦人終于維持不住臉上的雍容,側(cè)過臉,嘴里低聲卻憤恨地吐出兩個字,卻沒逃過我的耳朵。我笑了,笑的滿樹積雪紛紛飄落,落進我沒有分毫感情的眼里,笑的那女子一絲詫異。
“小女謝韶光,當(dāng)朝一品丞相謝赟之女?!?p> 那女子眼里的興趣更濃,無視嫡夫人的態(tài)度反而柔聲問我:“你知道自己將要去的是個什么地方嗎?”
我點點頭,“妓院”這個詞我是怎么也不愿說出口。
那女子明顯蹙了蹙眉,美婦人鄙夷地瞥了我一眼,怨毒而憤恨。
我心下坦然,只有跟著她走,才是唯一的生路吧。
我是親眼看著影月倒下的,“拿來吧,我一直在等你?!彼f,毫不猶豫地將毒藥仰頭咽下,頹然倒地。嫡夫人明顯沒想到母親能這般痛快,帶了一眾幫手來卻沒派上用場,不想還是對方先發(fā)制人,反而讓她一時反應(yīng)不及。
母親的眼里始終是溫柔,平靜,咽氣前的一刻緊緊攥住我的手,蠕動著唇,嫣紅的鮮血從嘴角涌出:“我對不起你,如今的下場,算是我還你的?!?p> 終了,她搖搖頭,眼淚大顆大顆滾落,然而視線已然渙散,唇縫若有若無吐出兩個字“弈之”。
她笑得像一個天真的小姑娘,眼睛望著天空不知道看見了什么。我捧著她冷掉的手,喊著她的名字,她已然沒了回應(yīng)。
再將她揉進懷里,我才感覺自己冷的發(fā)抖,明明想哭卻流不出一滴淚。
那個女子看著我,眼中有憐憫之色。我沖她嫣然一笑:“我愿意跟你走?!?p> 在嫡夫人怨懟的目光下我昂起頭,做出了六年來最重要的決定:“二娘把我賣給了你,我不會讓你在這樁買賣里虧本,我只有一個要求,你能幫我把我娘葬了,讓她入土為安?!?p> 我依舊昂著頭,在那聲“賤胚子”的咒罵中走出浣溪院,邁出大門的一瞬,我扭頭看向身后高墻紅柱之上的牌匾——丞相府。
誰料想,曾經(jīng)無比光鮮,金印紫綬、秩俸萬石的丞相府邸能一夕之間淪為階下囚,所有的風(fēng)光榮耀,都終結(jié)在十日前的夜晚。
深夜的寂寥被火把的喧囂照亮,嘈雜聲驚醒了母親和我。曹媽領(lǐng)著我趴在小院門口聽著外面的動靜,士兵整齊的腳步混在風(fēng)聲里格外清晰。依稀有個不男不女的聲音在大聲呵斥,我扒在門縫看見嫡夫人帶著一干下人匆匆往前院趕。
隨后發(fā)生的事情就是,母親、抱著我的曹媽、雙兒被拖出那方小小院落,跪在一個白臉鷹目的領(lǐng)頭太監(jiān)腳下。
從這太監(jiān)嘴里我們終于知道,這變故的根源是謝丞相勾結(jié)外敵叛國,唯獨丟下這一大家子的老老小小小。明明是誅九族的罪,有著皇親國戚身份的嫡夫人,眼下卻還能趾高氣揚地站在領(lǐng)頭太監(jiān)身后,居高臨下對著我們這些地上跪著的罪犯家屬。
曹媽在我眼前活生生被杖斃而亡,咽氣前她的眼睛仍然是不舍地流連在我和母親身上。雙兒哭地撕心裂肺,被嫡夫人身邊的老媽子惡狠狠拽著頭發(fā)扯了開去,她抹著淚水,又趕緊撲到我身前做一只護雛的小母雞。
這偌大的府邸突然沒有了主人,一夜之間,丞相府里大變樣,蕭索、落魄的就像它驚惶逃命的主人一樣。嫡夫人和宮里來人將丞相府管理的鐵桶一般,母親和我還有雙兒依舊被鎖在浣溪院里,門口每日守著帶刀的侍衛(wèi)。
雙兒每天傍晚能去廚房領(lǐng)一些吃剩的食物回來,她聽廚房的丫鬟議論,這些天禁軍在京城里大肆搜捕丞相余黨,一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被抓去硬被說是反賊,哭天搶地的冤枉、咒罵聲據(jù)說站在城郊墻根下都能聽的見。
昔日與謝丞相交好的官員有的閉門不出,有的莫名被拎進牢獄,那些平日里跟謝丞相說不上三句話的,也無辜被審個脫層皮才放出來,一時間盛京是人心惶惶。
就在母親病得幾乎只有出氣沒進氣的時候,我也突然高燒不退。
雙兒哭啞了嗓子拍著院門,請求能給我們請個大夫來,卻沒人回應(yīng)。我想著那女鬼的話果然不假,恐怕這一劫是躲不過了。也好,重新投胎問問能不能下一世不求榮華富貴,救給我托生到普通人家,吃糠咽菜也好過隨時掉腦袋。
晚飯只有兩個饅頭,雙兒把其中一個撕碎了就著水喂母親吃下,另一個硬是被我逼著她和我一人一半。我躺在雙兒的懷里迷迷糊糊睡著,耳畔是她哼著平日里哄我睡覺的童謠。
難為這個十幾歲的小姑娘了,在這個命如紙薄的世道,假若我和母親就這么死了,她即使還能活下去,也免不了遭受諸多折磨。
恍惚中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脫離了軀殼被一朵云托了起來,我站起身看著“我”依舊躺在雙兒懷里,場景越來越小,漸漸化作一個光點消失。
我以極快的速度穿過云層越飛越遠(yuǎn),越飛越高,最終停在滿是厚密的云層之上,綿延盡頭處是白色的階梯。我控制不住腳下,徑自往階梯的方向走去,一個白衣白發(fā)白胡子的仙人正站那等我。
“你是誰?”聲音發(fā)出來的時候,帶起陣陣回音。
那仙人捋捋胡子,張嘴就讓我?guī)子┳撸骸皠e問我是誰,請與我相戀?!?p> 他撲哧一聲繼而哈哈大笑,“哎呀呀別生氣,這還是我在你那個時代學(xué)會的流行歌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