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生頭也不回地走出客棧,回到世子府,贊已在正堂等了多時,見了申生忙過來道:“世子,剛才有個人求見,說公子重耳讓他送一封急信來給世子,事情緊急,恐怕耽擱不得。”
申生揮揮手,“不必見了,讓他回去吧?!?p> 申生走了兩步,又道:“我有一封重要信件要寫,任何人等不要進來打擾?!闭f完獨自進書房去了。
贊在外頭等個兩個時辰,到了傍晚,猶不見申生出來,隗姒也親自送了晚膳過來,見敲門不應(yīng),遂推門進去,見申生一條白綢已吊死在房梁上。隗姒驚得昏厥過去,贊忙將猛足和一眾家臣守衛(wèi)喊來,眾人將申生放下,那申生早已四肢冰冷,沒了氣息。
猛足忍著傷痛,叫人將隗姒送回屋去救治,又叫婢子和婆子們看住了,不叫她醒來后尋短見,一面急忙使人往絳城報申生的死訊。猛足見案上還留下一份交給狐突的絹書,遂將絹書放在袖中,強作鎮(zhèn)靜,先料理申生的后事不提。
驪嬙看著申生走出去的背影,心里說不清是悲傷,愧疚,慶幸或是喜悅,只覺五味雜陳一齊涌上來,噎得喉頭發(fā)緊。呆坐了一陣,將門口的虎賁喊進來,讓他們收拾馬匹準(zhǔn)備回絳城去。
其中一虎賁道:“曲沃城里還沒有動靜,要不等申生有了消息再走不遲?!?p> 驪嬙語含疲倦道:“不用等了,不出半日就會有消息。”
幾人遂備下馬車,護送驪嬙上車,離開曲沃。驪嬙命馬車慢慢地趕,四個虎賁只得走走停停,兩天的路程走了四天才到絳城。驪嬙進了宮,東關(guān)五出來接著,驪嬙聽說晉詭諸正在燕朝,剛歇了中覺起來,便到燕朝來。
驪嬙進了寢宮,見晉詭諸正斜躺在床榻上,藍姬和青姬分立兩邊,一個捶腿,一個揉腰,見了驪嬙,只略略起身行半禮。
驪嬙這幾日的馬車坐得渾身酸痛,本想坐著回話,不想晉詭諸也不說設(shè)座,瞇著眼,一副半睡不醒的樣子,懶懶道:“寡人已經(jīng)接到曲沃送來的急報,申生兩日前已自裁身亡。他雖然生前意欲圖謀不軌,下毒弒君,犯下死罪,但念他悔過得早,自我了斷,不曾鬧出風(fēng)波,寡人只撤了他的世子位份,還是按照公子的規(guī)格殮葬。靈位就安放在曲沃,與他的母親一起,也算是遂了他們的心愿。你這一趟辛苦了,先回章含宮歇著吧。”
驪嬙原以為晉詭諸會對自己大加褒揚,不想他態(tài)度冷淡,只是不咸不淡的幾句,當(dāng)下也不好說什么,只得先退了出來。
這里藍姬見驪嬙去得遠了,笑道:“主公,驪夫人親自出馬,千里迢迢去到曲沃,只憑一張嘴就說動申生自裁,可是為國立了大功,主公怎么也不獎賞一番,妾身看驪夫人似乎失望得很呢?!?p> 青姬道:“豈止是失望,妾身看驪夫人眼睛還紅著,也不知被風(fēng)沙吹得還是自己揉的,這曲沃到絳城也就兩天的路程,她卻足足走了四天,莫不是路上風(fēng)沙大走迷了道?”
藍姬道:“這你就不知道了,聽說驪夫人和申生原是故交,如今舊友走了,夫人自然是要悼念一番的?!?p> 晉詭諸道:“你們也不用瞎猜了。申生雖不是寡人所鐘愛,也陪著寡人東征西戰(zhàn)不少年。擔(dān)任世子以來,將國事料理得井井有條,他本是一個難得的良臣將相,可惜太過自傲。驪夫人雖然立了大功,但寡人畢竟少了個兒子,難道還要寡人再獎賞她不成。”
藍姬道:“主公雖然沒有賞賜珠玉布帛,但相信很快就會立奚齊為世子,做母親的,見自己的兒子被立為世子,還有比這更大的賞賜嗎?”
晉詭諸道:“寡人知道,你們也想要寡人的賞賜,寡人現(xiàn)在就成全你們,是青兒先來還是藍兒先來,嗯,青兒的嘴更壞,寡人就先賞賜于你。”
藍姬和青姬聞言都笑著跑開去,晉詭諸假意去追,三人在殿內(nèi)嬉笑追趕了一陣,青姬和藍姬不久便嬌喘吁吁,被晉詭諸攆上,左摟右抱著到床上去了。
驪嬙從燕朝出來回章含宮去,剛下轎輦正碰著梁五,梁五上來行禮,道:“恭喜嬸娘,賀喜嬸娘?!?p> 驪嬙道:“喜從何來?”
“聽說申生已在曲沃自裁,剩下的公子中只有奚齊最得晉候?qū)檺郏嘈艜x候不日就會宣布擢升奚齊當(dāng)世子,看來侄兒可以先到太史府支會一聲,讓他們先卜下個好日子,把冊立世子的事先預(yù)備起來?!?p> “立奚齊為世子的事先不要對別人提起,我看主公態(tài)度曖昧,也不知他究竟是什么主意,暫緩些日子再說罷。”
梁五喏喏,驪嬙又問他從哪里來,梁五道:“侄兒今日照例去給干娘請安,卻連面都沒見著,就被干娘趕了出來。聽下人說干娘昨兒就不知怎么發(fā)起脾氣來,見什么摔什么,誰都勸不住,看來只有嬸娘去才能哄得住?!?p> “姞兒自從小息子死了以后,一直郁郁不樂,你這個做干兒子的也得多盡些心,設(shè)法找些樂子,多開導(dǎo)開導(dǎo)才好,也不枉我們姐妹倆平日疼你一場。”
梁五答應(yīng)著去了,驪嬙走到驪姞屋里來,見止水和幾個婢女都在門口束手無策地站著,見驪嬙來了,止水上前道:“夫人可來了,娘娘鬧了一天了,誰都勸不住。”
驪嬙進去見屋內(nèi)一片狼籍,衣服、綢緞、首飾、瓷器扔了一地,那衣服還多是自己送給驪姞的。驪姞一邊用剪子絞著布料,一邊喊著,“快把秀葽喊來,讓她們把這些東西拿走,我和她從此兩清了,以后她做她的夫人,我做我的小妾,就算在宮中餓死凍死,我也不會去求她一個字?!?p> 驪嬙道:“好好的,這是鬧的哪出?知道外頭多少人想看咱們的笑話,你到自己先鬧起來了,如今外人只以驪姬稱呼你我,并不分彼此,你若要和我兩清,先得立個契約,聲明你我姐妹從此決裂開來,各自改了姓,但凡我以前做的、今后說的都和你無干,你的一應(yīng)事情也與我無涉,以后兩處分居,絕不交涉見面,老死不相往來,你可愿意?”
驪姞停了手中的東西,道:“你不用拿話慪我,我先問你,你這幾日不聲不響的,可是到曲沃去了?”
驪嬙原以為是驪姞知道了自己讓人暗殺小息子的事,心中有些發(fā)虛,見她如此問,才放下心來,道:“我是去曲沃了,你想必也知道了申生自裁一事,那又如何?”
“申生對你我有救命之恩,就算你想讓奚齊當(dāng)世子,至多廢黜他的世子即可,何必非要結(jié)果了他的性命?”
“我的傻妹妹,你想我一個婦道人家,若不是奉了主公的令,豈能出宮去,還千里迢迢地趕到曲沃?你也知道主公早有廢掉申生之意,以主公的脾性,豈能不為百年后的晉國打算。若將申生留在世上,到時弟弱兄強,君卑臣尊,豈不是讓當(dāng)年的大小宗之爭再次上演。主公對申生原有追責(zé)之意,若不是我在一旁力勸,主公才答應(yīng)不追究申生的家人和屬下臣僚等人的罪責(zé)?!?p> “你不用拿話敷衍我,你和兩個五子暗中給申生使絆子,離間他們父子之情,瞞得住別人,瞞得住我嗎?你和主公兩個,一個是冷面冷心,一個是口蜜腹劍,再多幾個申生也不夠你們殺的?!?p> 驪嬙忙上來握她的嘴,“這話可是能亂說的?你只道我心狠,我何嘗也是迫不得已。為了奚齊和卓子,我可是連命都能舍棄。咱們專擅后宮那么多年,宮里宮外積了多少怨恨,若將來奚齊不能當(dāng)上國君,即使新國君肯放過咱們和兩個小公子,他手下的臣子們和后宮的那些姬妾們?nèi)绾慰献髁T?將我殺了事小,兩位小公子只怕今生再無出頭之日。卓子是奚齊的兄弟,又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奚齊當(dāng)上國君后,自然拿他當(dāng)臂膀,將來與他一起坐擁晉國,平定天下,豈不是好?咱們兩人坐鎮(zhèn)后宮太后,還有什么事是不能稱心如愿的?”
“說來說去,都是為了讓你的奚齊當(dāng)上國君,當(dāng)初你也是這一番說辭,慫恿我到晉候面前進申生的讒言。如今申生自裁,你如愿以償,再要我為你做什么卻也不能了?!?p> 驪嬙挨著驪姞坐下,默然片刻后道:“你可還記得咱倆初入章含宮時,處處受耿姬挾制,晚上連油燈都不得多點一盞,大冷天的,圍著暖爐互相倚靠著取暖,一夜坐到天亮的那晚嗎?”
見驪姞眼瞼低垂,緊抿雙唇,似乎有些觸動,驪嬙又道:“那時日子雖然艱難,但你我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真正的情比金堅,為何如今苦盡甘來,你我卻總為了一些小事就爭吵不休呢?”
驪姞轉(zhuǎn)過頭,眼圈已是紅了,驪嬙抓過驪姞的手,道:“我知道有些事是我做的過分了些,可咱們在宮中,猶如身處惡風(fēng)駭浪中,豈能隨心所欲,若不能制人,則為人所制。你我兩個戎狄女子,身后既無諸候大國撐腰,國中又父兄子侄扶持,不過憑著幾分姿色取悅?cè)酥?。你也知道晉候是個喜新厭舊慣的,寵得了咱們一時,寵不了一世,若不趁著在色弛愛衰之前將大事做定,咱們豈不也要步那些姬妾們的后塵?”
驪姞哭道:“你說的這些我何嘗不明白,我只是想那申生,何其無辜,天生俊材卻落得如此下場?”
“要怪只能怪他偏偏生在君候之家,只愿來生你我再為姐妹,若有幸與申生為伴,愿共執(zhí)子手,與子攜老罷了?!?p> “共執(zhí)子手,與子攜老……”驪姞不覺有些發(fā)癡,止了哭,只咬著帕子出神。
驪嬙知道驪姞已無大礙,遂將止水等人喊進來,讓她們把東西收拾凈了,好生陪著娘娘,自己才出得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