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春面無表情的看著地君道“前塵往事,已無意義。”
地君并未停下,接著說道“我很清楚自己的實力,就算飛升也就是個地神,更好一點的也就是個散仙,我知道我對不住你,便請愿來了地府,也是在那個時候我遇到矜鐘游歷的殘魄。他不放心你,想去看看,想告訴你他的死與你并無關(guān)系,他是心甘情愿喝下你的血的。他闖不進魑魅魍魎域境,便散了一魂溶于魑魅魍魎域境結(jié)界,看到你變得冷漠寡言,他便把剩下的兩魂六魄全都溶于結(jié)界,獨剩一魄飄進地府的時候已經(jīng)殘缺不全了。他希望能有個人陪著你,又擔(dān)心你不會接受他們,便讓我把他獨剩的一殘魄收養(yǎng)起來,找個機會把他送到你身邊,蘇晚的出現(xiàn)并不是恩賜,而是矜鐘的執(zhí)念?!?p> 柏春擰眉看著地君,隨后釋然而悲哀的道“原是散盡了魂魄,所以輪回人世,再無矜鐘?!?p> 地君嘆口氣接著道“其實矜鐘一直在你身邊,只是你覺察不到,他不想讓你知道這些,是因為他不想你有負(fù)擔(dān),若他在的話,他絕不會同意你去冒險;現(xiàn)在他不在,我只能代他完成?!?p> 柏春看了地君一眼,眼里的堅決并未被他的這番話打動。地君見他不為所動,怒道“柏簡固然重要,那矜鐘呢?你成全了他們,又該如何成全矜鐘?”
柏春語氣恢復(fù)了以往的清冷,不緩不慢的道“蘇晚有我心頭血,又有無量山和魁王殿的雙重保護,簡兒自會護住她,而我…也該給自己一個了結(jié)了?!?p> 地君逼近柏春,一改往日的儒雅,有些暴虐的吼道“魁宗都被她毀了,你哪來的什么了結(jié)?”
柏春抬眼看著地君,一字一句的道“在那個人闖山的時候,我就該離開了。只是我存了些私心便自私的讓她再次闖了過去,我想要在陪陪她,想要多看幾眼她那張明媚的笑臉…能夠多活這段時間已經(jīng)足夠了,該離開了?!?p> 地君不解的問道“什么意思?”
柏春輕笑了一下后道“其實那個人闖山的時候我的身體已經(jīng)出現(xiàn)征兆了,只要那人闖過魁王劫我便會尸骨無存,只剩頭顱高懸魁宗之上。那人的確不是正常情況之下該出現(xiàn)的,但只要那人闖過了就是下一任魁王,是我不甘心,我不愿她在任何人面前卑躬屈膝,尤其是在那個人面前,所以鋌而走險讓她再次闖了過去,但我沒想到她會選擇毀了魁宗?,F(xiàn)在的我和她都不知自己的下場會如何,天理在上,哪怕是魁王也要遵循,榮熠失手殺了從未見過的親生母親被天道懲罰,同理,我和她必然也會遭到反噬。天宮明白了這一點,以鑾治為利器重傷于她,一旦她真的去了,便真的萬劫不復(fù)了?!?p> 地君聽明白了柏春的意思,便冷靜下來,緩緩的道“你相信我,一切交給我,好么?”
柏春看看他,轉(zhuǎn)身到茶海處,緩緩泡起茶來,輕聲道“以前教你泡茶的時候沒有耐心,現(xiàn)在最后在教你一次?!卑卮赫J(rèn)真的操作著茶具,眼皮都沒動一下的嫌棄道“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的茶藝還是這么爛?!?p> 地君有些哭笑不得,鼻子微酸,走過去道“要是當(dāng)年你多教我?guī)状?,可能就不會挨那么多?xùn)了?!?p> 柏春稀罕的笑了笑“嘗嘗吧。”
地君端起茶杯,聞了一下茶香,才開始細(xì)品,不由得稱贊道“不管過去多久,你泡的茶始終都是這個味道”
柏春看著他笑笑,轉(zhuǎn)而盯著茶杯道“以后若有機會,替我教一下蘇晚吧,讓那丫頭教我不放心?!?p> 地君拿著茶杯的手頓住了,無力的問道“真的沒有其他辦法了么?”
柏春放下茶杯悠悠的道“這個劫終歸要有一個人去承,我活了這么久,夠了。她不同,她還不知道鮮花灼錦和光陰游轉(zhuǎn),還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她都未曾經(jīng)歷過,這些她都值得去嘗試和擁有?!?p> 地君微微低下頭,聲音有些沙啞“當(dāng)年為了矜鐘,你離開了靈山,吃盡苦頭才成了如今的魁王;現(xiàn)在為了柏簡,你也如此義無反顧…什么時候你能為自己考慮一次呢?”
柏春看著茶海上的茶具,頓了頓,起身道“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珍重!”
柏春轉(zhuǎn)身出了地府,地君眼眶濕潤的看著他的背影,“此生,無緣再見?!?p> 柏春出了地府,去了鐘城看看,在這里又加了一層結(jié)界,看著來往的人群,想起以往的種種,竟如過眼煙云,泡沫般飄散與空中,脆弱到一陣不經(jīng)意的風(fēng)吹過就碎的無可收拾。
自他記事以來,他就不知生辰?jīng)]有名字,別人說他無名,他便用無名做了自己的名字。他的身邊只有一個郎中,那郎中除了每天給他一頓飯吃,其余的從未管過,一點破爛的衣服從三歲穿到五歲,那件乞丐服總是裹住上半身就遮不全下半身,不管嚴(yán)寒酷暑。后有商人來郎中家里看藥材,見這小孩衣不蔽體,便丟了一件自己不要的外袍給他,他便感恩戴德的拜謝了。郎中每隔三到五個月就研究一次毒藥,混在吃食里給他吃下去,每當(dāng)毒發(fā)的時候,郎中就漠然的在一旁記錄毒性,觀察毒發(fā)癥狀和持續(xù)時間,最后才給他灌下解藥,好幾次險些喪命。
在他七歲那年,郎中不知從哪聽來的毒物與毒草混合能夠加強毒性,獲得高額利潤,便當(dāng)即立斷,拿他實驗了一番。之前的毒還殘存很多,并未盡數(shù)排出,這次的毒來的又異常猛烈,他完全來不及有反應(yīng),直接暈過去,七竅流血后氣息也似有若無,郎中見他不中用了,便扔到一片林子里。不曾想沾染了地氣,他又慢慢緩過來。那時候便遇到了矜鐘,矜鐘把他帶回家,成了他家的家仆,后又把他帶去靈山隨他一同修煉,因為不想矜鐘為難,給矜鐘丟臉,他沒日沒夜的修習(xí),每天的休息時間只有一個時辰。本身體格異常,又有靈山的靈氣相輔,再加他的勤奮,不過三五年光景,便與同門弟子并無差別。
師尊看上他的天資,準(zhǔn)備助他飛升,卻不想中間冒出一個姰繪,姰繪是師尊在俗世的親侄女,因父母早亡,便把她養(yǎng)在身邊,待若親生,想她體弱還把自己一半的修為贈與她,由此才得到飛升的資格。姰繪喜歡師兄廣黎,但叔伯卻中意于一個家仆,為此她憤憤不平。得知無名能夠飛升成神將,而廣黎卻只是一個散仙,她便設(shè)計引無名提前進入并未布好的飛升陣。無名深知誤闖飛升陣的后果,一旦他強闖出陣,整個靈山都會遭受牽連,便用盡一身修為修補飛升陣漏洞,飛升陣修好后,也奪去了他的精魄。散盡修為與精魄,飛升陣于他而言,再無用處。
師尊聞此大怒,把他趕下山反省。矜鐘據(jù)理力爭無名是被陷害的,無意牽連靈山。姰繪帶著幾名同門子弟聲稱無名是被天道懲罰,因為他的身格本就異數(shù),血液都是黑色的,一旦飛升便是三界禍害。幾番爭論下來,師尊派人去取了無名的血來對證,矜鐘不肯放棄,要求師尊公平,師尊險些將矜鐘一并掃地出門,無名得知后求了師尊,獨自留書離開了。
無名離開靈山后,沒了靈氣的滋養(yǎng),身體每況愈下。輾轉(zhuǎn)到了矜鐘的家門前,卻見白綢高掛,一陣哀樂吹的他踉蹌倒地。幾番詢問才知道,矜鐘為替他討回公道,愿以身自證,卻不曾想,那瓶血毒喝下去,矜鐘當(dāng)即暴斃,死狀慘厲。他只覺了無生趣,便投湖自盡,不曾想被一個上了年紀(jì)的乞丐救下,乞丐每天乞討給他買藥,幕天席地的躲在危墻的墻角安慰他不要隨便輕生,自己過的如此都未曾放棄,年紀(jì)輕輕的更不該如此自暴自棄,無名得到些許安慰,便茍延殘喘的活了下來。
不曾想兩個月不到的時間,陽城鬧疫病,城中人紛紛指認(rèn)他們之前看見一個乞丐天天沿路抓著行人乞討,必是乞丐帶來的疫病,于是府衙衙役和城中居民找到他倆,衙役把乞丐拖走,建起焚化場,不管無名如何抵抗,終抵不過他們?nèi)硕?,況且自己身體意識虛弱的隨便一個婦人都能揍的他毫無還手之力。就那樣,他眼睜睜看著乞丐在他面前被活活燒成了飛灰。
不管身上被多少人踐踏,他都未曾在意過,直到那些人把乞丐挫骨揚灰,他才產(chǎn)生殺意。敵眾我寡之下,他被眾人捆綁著抬上山,扔進了蛇洞。那個蛇洞居住了無數(shù)毒蛇,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必死無疑,卻沒料到,他的血毒竟比那些毒蛇的毒還要厲害,那些毒蛇反倒被他的血毒死了,那些毒蛇在他身上留下無數(shù)創(chuàng)口,也咬開了捆綁他的束縛。他掙扎著起來,把幾具較長的蛇尸剝皮抽經(jīng),連著那段繩子和蛇洞里一些石塊和生銹的金屬,做成爪子,一步一步爬出了蛇洞。
無名爬出蛇洞后已經(jīng)筋疲力盡,與將死之人并無差別,迷糊之間聽到有鬼差來引他入輪回,那時聽到有周圍的鬼眾說要逃出地府,去往魑魅魍魎域境闖山,以此免去酷刑還能獲得震懾三界的力量,讓自己起死回生。無名一聽到能起死回生,便打定主意,要去闖山。他用自己壽數(shù)做交易,與惡鬼達成協(xié)議,得到魑魅魍魎域境的地圖,便義無反顧的去了。踏上積怨釘梯的時候,確實很疼,疼到死去活來,但他撐下來了,又經(jīng)流漿瀑后到達了魁宗幻境,最后與前魁王做交易,只要救回矜鐘和乞丐,他便立即自隕。前魁王并未出手,卻告訴他矜鐘和乞丐得救了,無名以為交易達成,便問前魁王要了最烈的毒,自立死境,終成魁王。
但最后他才發(fā)現(xiàn),前魁王并未幫他,交易不算數(shù),再次遭受欺騙,無名的怨氣第一次就用在毀去前魁王身上。前魁王并未怪他,只是尸骨消散,頭顱懸于魁宗上方。無名沒有人引導(dǎo),怨氣亂奔,本就存著報仇的心,便殺向凡界,屠了陽城,怨氣釋放之后,他才反應(yīng)過來。便用魁王之力以矜鐘的家為基板,建成千百度,接了當(dāng)初還剩余的乞丐進城,又收養(yǎng)了一批剛出生的但是被人遺棄的嬰孩,賜予他們心頭血讓他們快速成長,最后服務(wù)于千百度。陽城改名鐘城,這里也就成了人界的魑魅魍魎域境,無人敢管。
柏春看著眼前熟悉的一切,那些經(jīng)歷太久遠了,以至于現(xiàn)在他都記不起當(dāng)初的愛恨情仇了。或者說他一個人在魁王殿待了幾百年,所學(xué)都是通過自己在魁宗里看到后自行修習(xí)的,所有的事都只有他一個人,習(xí)慣了清凈之后,那些再怎么波濤洶涌的往事也難以掀起他心里的漣漪。沒有情感,沒有希望,沒有陪伴,沒有關(guān)心,沒有牽絆,偶爾去一次千百度,成了他唯一和別人接觸的甬道。
直到百年孤寂以后,他在魁王殿里整理卷宗,一陣心痛之后,迎來了柏簡。他通過積怨釘感應(yīng)到這個人的過往,倒也覺得滑稽,這樣一個被呵護長大的人居然也會走上這條路,看那人走上第一步就頓了一刻,他都有些懷疑自己感應(yīng)錯了,這樣一個弱不禁風(fēng)的女孩子怎么可能會闖過魁王劫,但是看到她拔下積怨釘做成拐杖,便沒了疑慮,那樣的決心,與他當(dāng)初毫無二致。
細(xì)細(xì)回想,除了矜鐘當(dāng)年的照顧,便只剩這個人帶給他一些溫存,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很重要,讓他知道這世間還是會有人把他放心里,并無企圖誠心誠意對他好。他一開始并不理解,程沁那樣天時地利人和都占的人怎會為了一段塵緣放棄飛升最后為救她而死,直到和這個人細(xì)細(xì)相處,他才明白。
原來,愛到深處,無怨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