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十九。
湮魔獵妖的前一天。
子午殿門口整整齊齊排了數(shù)百名弟子,皆身著清一色靈渚門靈修衣,神情肅穆,負(fù)手立在凝霜湖面上,浮燈相映,倒影相襯,恢弘大氣,一派人間少有的奇異景觀。
站在眾弟子最前面的是靈渚門大師兄秦蘇木,旁側(cè)是神情如同男子般堅毅孤傲的女子,二師姐,秦茯神。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二師姐,想來她這從頭到腳剛正不阿冷酷無情的氣質(zhì),與她師父,某位狴犴殿的二長老如出一轍。
待我走到子午殿門口,才發(fā)現(xiàn)站在那里的只有掌門與二長老兩人,不見了齊無洛這個渾身散發(fā)陰氣的長老,子午殿顯得格外明亮。
“掌門,二長老。”我行了一禮。
二長老先看到我,見我抱著一只兔子,身邊還跟著一只狐貍,冷哼了一聲“不務(wù)正業(yè)”。
抱著的兔子是球球,跟著的是云衣。
自我撿到云衣已經(jīng)過去了三天,不曾想這只狐貍好得極快,雖然一只眼睛還未復(fù)明,喉嚨也無法出聲,但是能站立來蹲在落滿灰塵的棋盤邊上教球球和蒼鸞擺棋子,也是算是活蹦亂跳的一個前兆。
再加上之前我有意捧著球球在靈渚門里轉(zhuǎn)悠,半個靈渚門都知道我養(yǎng)了一只通人性兔子,東閣里藏著一只極品蒼鸞,如今又多一只六尾的狐貍,誰都不會感到奇怪。
掌門見我“拖家?guī)Э凇眮頊悷狒[,便問我今日怎么得了空過來,東閣的書理完了嗎。
說實話理書這個事,在昭昭嫌棄過我“笨手笨腳”、“礙手礙腳”、“用不動字靈,自己還搬不動書”、“五本書四本放錯位置”、“添亂一邊歇著去”諸如此類之后,我就再也沒敢碰過。
“回掌門,已經(jīng)理得差不多了,掌門隨時可以親自去查看?!?p> “好,你這么說我就放心了,等我手頭的事歇一歇,得空去東閣看看?!?p> 好在掌門沒有讓我報書名錄,我松了一口氣,想到靈渚門有大長老、二長老、三長老這三個活寶,得空這一天是不會來的了。
說話間,蘇木走上前來,彎眼瞧了我的狐貍,抬眼問我:“怎么?阿鯉不打算在東閣老老實實待著了嗎?”
“我要是待得住,我哪會出現(xiàn)在這里?”言下之意,我也要一同去獵妖。
蘇木卻蹙眉道:“此去路途遙遠(yuǎn),我怕……”
“你是怕我拖你的后腿,還是怕我惹麻煩?”
“都怕。”
聽到這樣的回答,我當(dāng)然被噎得無話可說。
好巧不巧,只聽得二長老此時摻和了進(jìn)來,目光掃了一圈,死死盯著我懷里的兔子,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道:“你那兔子拿過來我看看!”
我感覺到球球在我懷里猛地打了個哆嗦。
千不怕萬不怕,我最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靈渚門的靈獸雖也是妖,但都是一些行尸走肉般的妖。御靈人將妖物捉住后,用靈力封印妖物的神識,用陣法控制妖物的行動,真正的御妖靈獸全身上下布滿了各種封印法陣,乍看之下不易察覺,但若要仔細(xì)研究就一定能區(qū)別出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我懷里的這只和我身邊跟的這只都不是御靈妖獸,而是如假包換的妖,二長老看到必定露出破綻。
他這個要求我實在答應(yīng)不得,得想個辦法把話題引開。
“二長老要我的兔子做什么?”我往后縮了縮,見他態(tài)度咄咄逼人,將兔子抱得更緊了些,“我這兔子吃不得……”
“你胡說!我……”
不等他講完,我便裝了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躲到蘇木身后。
掌門見這么多弟子都看著,讓他們瞧見二長老欺負(fù)一個小姑娘,二長老的面子總會有些掛不住,及時出言道:“阿鯉,你二伯也是好心,想幫你挑選些稱手的靈獸。”
就在此時,只見云衣昂首走到掌門面前,十分招搖地“唰”一下將它沒有受傷的六條尾巴張開,光彩奪目,如同神明降下神諭時的化身,異常耀眼。
弟子中傳出一陣輕微的驚呼。
掌門瞧見云衣,也被晃的有些失神:“六尾的靈狐?阿鯉,想不到你的御靈術(shù)這般精湛?!?p> “啊……我……謝掌門夸獎?!蔽蚁肫鹫崎T并不知道我沒有靈力的事,才會發(fā)出如此贊嘆,有些心虛。
沒讓掌門看出偏頗來,云衣的本事真是好到家了,我暗中給云衣比了一個“厲害”的手勢。
“既然這樣,那我跟出去,掌門可放心了?”
掌門慈眉善目,想到我跟不跟著無傷靈渚門大雅,還能提供點助力,便點頭道:“呵呵,自然可以,在東閣待久了,出來活動活動筋骨也是好的?!?p> 然而,聽得一聲破鑼般的吼叫,雷鳴似從頭頂落下來:“不可!書司獵妖,不合規(guī)矩!”
眾人皆轉(zhuǎn)頭望著二長老,瞧見他一臉鐵青,知道他又要義正言辭地說些什么。
好在我知道此次是他帶領(lǐng)弟子獵妖,提前做了功課,又和云衣合作提前說服了掌門,所以當(dāng)他姍姍來遲的反對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一點也不慌。
只是被他那一嗓子嚇到了。
“二長老,阿鯉熟讀東閣百妖經(jīng)卷,知曉眾妖習(xí)性,若二長老能允許我隨行,我定盡我所能幫助師兄弟們,”我頓了頓,觀察他面色有些緩和,又道:“二長老一定知道,靈渚門只是沒有書司獵妖的先例,并沒有禁止書司獵妖的門規(guī)。如今我冒昧拿這一條來問二長老,能不能給阿鯉開個先例?”
我雖沒有真的閱百妖卷,但是我有從神木妖域里出來的球球,活的百妖卷,倒也能替我瞞過掌門與二長老。
二長老大概是挑不出我的毛病,再看掌門也同意了我的請求,揮了袖子不言。
萬事皆備,眾弟子在二長老的統(tǒng)領(lǐng)下向著子午殿辭行,聲勢浩大,震響云霄。
渺渺靈渚,浮于霜凝。鏡花水月,星漢同行。鸞翔鳳集,可域萬靈。
幻道一開,靈渚門湮魔獵妖,就此開始。
沿幻道東行至第三顆星的位置,隊伍改往北行進(jìn)。眾人踏水泛起浪花,將水面上倒映的星辰踩得粉碎。眾魚群似是知道靈渚門有仙家出游,紛紛在水底簇?fù)矶?,場面極其壯觀。
我不會御水術(shù),便和云衣商量了一下能不能變大馱著我,在云衣十分有禮貌的點頭下,我最終完成了平生第一次騎上狐貍的愿望。
一只手抱著兔子,一只手拿著書司杖,身下騎著六尾的狐貍,像極了山中騎鹿的白發(fā)老仙人,我走在隊伍前面,從來沒有感覺自己有這么拉風(fēng)過。
有些弟子在我這個拉風(fēng)的先例下開始蠢蠢欲動,也偷偷將自己的靈獸放出來,或抱或騎或是滿天亂飛的,一時間幻道里雞飛狗跳,熱鬧得一塌糊涂。
二長老看得青筋直跳,一聲厲喝下去,所有的靈獸都瞬間化作云煙,被硬生生嚇回去了。
球球在我的懷里待不住,手腳并用竄到我的肩上,貼著我的耳朵悄悄道:“我方才在靈獸堆里瞧見一只母兔子,貌美如花……”
我把它從肩上抓下來,按回懷里。
不多時,出幻道,隊伍在神木妖域外的三錢村落足。
三錢村是一個很小的村子,藏在杏花樹林中,緊挨著神木妖域,村中村民從老及少加起來不足百人,甚至還沒有二長老此次帶出靈渚門的弟子數(shù)量多,但家家富足,兒女雙全子孫滿堂,生活也是幸福安樂。
說是入春之后,杏花盛開飄香滿天,花瓣飛舞繚亂迷人,美如世外桃源。
老村長似乎提前知道靈渚門要來,帶著一干村民早早守在村口,見到二長老帶著人到了,趕緊張羅。
蘇木上前與老村長熟絡(luò)地攀談,身旁還帶著一位靈渚弟子,面容眉目都與老村長有幾分相似。老村長一見到那位靈渚弟子,馬上喜極而泣,噓寒問暖,又是哭又是笑,好不歡喜。
我看了個大概,也猜了個大概,大概是那靈渚弟子與老村長有血緣之親,老村長才會讓靈渚門在此駐扎,當(dāng)作落腳之地。
我還在看那分離多年的骨肉重聚的場景時,二師姐從我背后拍了我一下。
“喂,晚上你和我一個屋子?!?p> “哦……哦哦?!?p> 我急忙連聲答應(yīng),瞧見二師姐頭也不回丟下我一個人,自己忙自己的去了。
我打了個哆嗦,剛轉(zhuǎn)身想離開,一輛騾車貼著我的臉就過去了,嚇得我趕緊退了好幾步。就見二師姐將五六輛騾車停到村口,幾只小黃狗跟在她身旁上下?lián)潋v抓她的衣服,把她氣的差點拔了劍拿那些狗子來下酒。
她還挺討小動物喜歡的。
我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看了半晌,忽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在抓我的腿,低頭一看,也是一只小狗,灰色的,搖著尾巴汪汪直叫。
“你來我這里做什么?你的伙伴都在那邊,去那邊吧,那邊熱鬧些?!?p> 我極其認(rèn)真地指了指二師姐,卻見那只小狗還是沖著我汪汪叫,無可奈何扶額,下定決心陪它玩一陣的時候,它卻突然對我失去了興趣,搖著尾巴走掉了。
呵,狗腿子。
球球見我被一只狗子拋棄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然而不多時,那狗子竟然又跑回來了,嘴里叼了一塊掛著紅線的紅藥枝白玉佩,扒著我的腿似乎要給我。
“不行不行,從哪里拿來的還到哪里去,這東西我收不得。”
那小狗嚶嚶許久不肯罷休,竟然扒了我的鞋子要往我褲腿里塞。我趕忙制止它,將玉佩拿了放在手里,它才肯罷休。
“哎……”我嘆了口氣,飛來橫禍,問問誰家丟了玉佩,給還回去吧。
于是剩下的時間我全花在問玉佩上了,問了一大圈,沒有一個人認(rèn)識這塊玉佩的,有村民說這玉佩雕工精細(xì),可能不是村里的東西,讓我問問靈渚門的弟子有沒有人丟東西。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問了一圈靈渚門的弟子,也沒問出個所以然,倒是有幾個弟子見我拿了玉佩過去,以為我要用玉佩做定情信物選定如意郎君,一個個又整衣衫又理頭發(fā)的,看得我莫名其妙。
不知不覺夜幕四合。
我坐在油燈前面看這塊來路不明的玉佩,看了半晌看不出什么蹊蹺,卻見一只白色的鳥兒從窗前飛馳而過,直接撞在了門檻上。
是蒼鸞,抓著一封信。
“十九日,阿鯉走后,東閣一如往常,只是蒼鸞來送信時撞壞了我理好的書架,我正在罰它面壁,一切安好,莫要掛念。”
我與昭昭約定,在我不在東閣的這七日,我與她用蒼鸞作信使,互相知曉對方狀況,以求心安。
待蒼鸞飛遠(yuǎn),二師姐也還沒有回來,想必還在忙一些獵妖的事情,于是我打算睡覺,明日繼續(xù)問。
我將燈一吹,卻聽見房外草叢一陣沙沙聲,似什么東西迅速竄過,瞬間消失在黑夜里。
頭皮發(fā)麻,我隔著窗戶偷偷忘了眼窗外,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見。
“沙沙!”
又一陣聲響,似乎比方才的要遠(yuǎn)一些。
此地靠近妖域,怕不是什么妖物從妖域里出來,想趁著夜色對我們做些什么。
我二話不說,起身想去找二長老和蘇木,不料剛一開門,就撞見二師姐紅著眼圈站在門外,臉上的眼淚還沒有擦干凈,一臉震驚地看著我。
“不……那個……師姐……你怎么……”
“不用你管,”她胡亂抹了臉上的眼淚,故作鎮(zhèn)定冷聲道:“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
“我聽見方才窗外草叢有動靜,我想……”
我本想說可能有妖物,卻腦子一抽非常不合時宜地問了句:“師姐,難不成是你……”
她臉色漸漸慘白,表情逐漸失控。
“唰!”一把劍閃著寒光直指我的喉嚨。
“給我忘掉!”
不用猜了,方才翻草叢的是這位姐姐。